戊申,迁尹吴江二邑,——二邑兼震泽言也。赋繁催科,必事敲扑,非其好也,不二月谢病去。己酉冬,以事至清源。过馆陶,至一寺,甚闲敞,壁庋藏经。因假馆翻阅,洒然了澈,若夙诵者。客或言:“今岁季冬之闰,移明年仲春矣。”邵攫然曰:“向者言闰二月,岂无期乎?”自此遂心动,不自释。
一日,策马过卫河之涯,惟一傔从。日瞑矣,过陂陀,至一家,见井干,倏忆夙约。问第三家:“有女乎?”曰:“无也。”里人咸趋询,告以故,愕且笑,邵怅然。一叟指曰:“距数里有村,仿佛此间墟巷也。”邵往迹之,到门,顾无井。征其姓,曰:“萧。”问其女之年,曰:“十八。”告诸父母,恚曰:“是鬼语,何慁而公为也?”邵念“两河汇一河”,惟此为汶、卫合流处。乘骑上下清源、陶邑间,数月无所见。诵唐人“碧落黄泉”之句,恒歔欷沾襟。
归济上,寻复至清源,见映水而庐者,门井宛然。然其家孙姓,而女年十七。邵以其姓独合,贻书太公。太公驱牛至,促之成婚。而女父母拒甚力,太公恚去,邵意步怠矣。复过馆陶,道遇向时叟,叟揖之曰:“得之矣。”导以往。沿流迤陂,门有甃汲者,第三家也,姓董氏。邵整衣入,董翁延座曰:“往妁氏之请数矣,而女固不愿,何图大君子宿盟不渝若是!”遂大喜订婚。邵太公闻之,即取日嘉礼委禽焉。时庚戌某月也。邵未有子,独念姓谱第三字尚未叶。后阅《万姓统谱》,谱以韵次,一为上平之东,二为下平之先,而上声之董则三也。
外史氏曰:右为余外高祖前邱吴长庚太史所记。篇中纯用散叙,简核错落。文之妙在于能碎,非昌黎以下所及也。若邵公能知前世事,固奇矣,然其事世亦闻有之矣。至吕夫人则又能知三世以后事,为问古来传奇中,有此创闻否?题目既奇,文安得不奇?于是仆本恨人,惊心不已。读之,始悟古今所谓慧业仙人,无非所谓情种也。我欲将此文献之月下老翁,乞其广牖灵根,以补离恨之天,俾天下有情人,世世都成眷属,老翁其许我乎?
德清蔡太史之定,自言前世为杭州绍桥老妪,少寡好佛,依婿为活,临死复苏,语其女曰:“余将转生蔡氏,以佛图未焚,暂归,其代烧却,以尽余心。”因言蔡氏里居家世甚详:“惟太贫,幸是男身,汝夫后日其往看我。”遂卒。既葬,女夫往访,见蔡太公,告之故,出子令视。时方数月,顾之而笑,如旧相识。太史既长,不昧前因,每以语人。故至今不茹荤酒,凛佛戒焉。
沈博年
雍正初,吾邑沈博年者,精拳勇,善距跃。一日,市中印家桥北某氏失火,延烧河南几及半里,惟临河南向一楼,为火所未及。窗牖洞开,中一女子韶颜稚齿,侧坐床沿纱厨内,含笑若与人对语状。而自桥以北,火势拉杂,无路可通。救火者从桥上呼之出,女端然不动。时博年亦在桥上,对岸火焰飞射,檐前已着,即踊身冒火跃入楼中。见女侧一衣红袍者,须发皆赤,以两手持女腕,若束缚然。博年曳之不起,随举床前一椅,向赤髯者劈头打落,倏不见。遂挟女飞出。既而博年归家,遍身紫肿,呼痛不止。次日延医视之,医者曰:“火毒已中心胞,不可为也。”而博年呼号转侧,未半炊许,而已死矣。
陈三姑娘
前年冬初,梦庐先生之侄某,偶以事往北麻。中途朔风飒至,寒气袭人。某在舟中,忽发狂疾,口中呶呶不休。舟子急载还家,家人环集守之,竟夕不能安枕。而语音娇婉,其淫词亵态,有令人不忍正视者。惟其兄芝堂至,则鼾睡帖然,出则如故。问之,则曰:“是赳赳者,有丈夫气,不若四郎之温丽可喜也。”于是巫医交至,迄亦无效,举家束手而已。
后数日,村中某妪闻知,辄来探视,某笑而起万福,曰:“妈妈,今日好风吹到此也。”言次,辄以手探袴中,为之摩弄。妪见其憨态可掬,遂为好语劝之去,对曰:“妾与郎有夙分,其室人亦非善醋者,觉此间乐不思蜀也。”妪曰:“然则吾为汝二人作合,合卺后乃送汝二人同归,何如?”某冁然曰:“若是,则妈乃赠红粉于佳人,敢忘大德!”妪乃与其母言,以米粉塑其像,剪爪发粘其上,兼市花烛等物,供于中堂。唤乐工四人,为之鼓吹成婚。是时某在房中,忽若梦醒,但呻吟呼惫不已。妪即命以煤垩其面,又剪发粘其颔下,作于思状。甫毕,忽见某双目竖起,失声诧曰:“奈何遽为此变相耶?”语毕,绝不复声,病若失矣。于是以苇缚彩舆,置像于内,载之以舟,鼓乐送至其处而还。某调理半月乃起。
外史氏曰:夫湘妃泪竹,妒妇名津,此固至情之所钟,抑亦幽恨之所激也。若陈三姑娘,相传其未嫁而有淫行,故为父母所沉,而至今犹能为祟。若其犹有鬼神,不应纵令祸人如是。若曰无之,则此妖更从何处得来耶?某曰:女十八九丽人也,风华妖冶,殆如弱柳垂烟,碧桃含露。方其凌波微步,罗袜双钩,纤不盈指。斯时也,真是销得一死。而如某者,年近强壮,火色如赭,其风貌初非翩翩可爱者,何所遭之太奇也?然此事既为余所亲见,且遇其祟者,亦非止某一人,是殆有不暇选择者耶?则真色中之饿鬼矣!
大人
陆星槎先生在广东,一日赴院早参,日卓午,中丞甫出。同僚进见者五人,礼毕,中丞就炕箕坐。未及开言,一捐班乍到禀见者,突起问曰:“请问大人贵县?”中丞曰:“原籍大兴。”某官又问:“县系何府?”中丞曰:“顺天。”某官点首称是。少顷又问:“大人贵姓?”中丞曰:“满洲无姓也。”答毕干笑,因问:“贵乡风土何如?”某对曰:“敝县土产绝少,惟山中玃狲最多。”中丞曰:“玃狲大小几何?”对曰:“小者不过巴儿模样,大者却似大人—般。”此其所谓大人,盖指凡人之大者言也,然不知适已犯其所忌也。同列皆匿笑。中丞变色起曰:“此人亦思为民父母耶?”即日令其告病回籍。
呜呼某官,亦思大人之大何如耶?杂何唐突至此!然吾观今之以一言逆耳而夺其官者,有矣。盖其所事之大人,非徒沐猴而冠,皆虎而冠者也。惜乎某官,不能以狐媚假其威,而妄拟厕獐头鼠脸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