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人腼颜就席,取拍而歌,钱吹横笛倚之。歌曰:“恨个依无赖,卖娇眼春心偷掷。苍苔花落,早印下一双春迹。花不知名,香才闻气。似月下箜篌,蒋山倾国。半解罗衿,蕙薰渐度,镇宿粉栖香双蝶。语态眠情,感多情,轻怜细阅。休问望宋墙高,窥韩路隔。寻寻觅觅,又暮雨凝碧。花径横烟,江扉映月,尽一刻千金堪值。卸袜薰笼,藏灯衣桁,任裹臂金斜,搔头玉滑。更恨檀郎,恶怜深惜,尽颤袅周旋倾侧。软玉香钩,怪无端凤珠渐脱。”
歌未毕,杨起拍案曰:“此乃廖莹中《个侬曲》也。吾辈今夕相约,不许袭旧。汝本一市井无赖,不过偕内宠以作奸盗柄,料岂知世间有笔墨事!偏又假慕儒雅,倩门客刊书鉴帖,托附名流,今居然忘却本来矣。如此无耻小人,尚可耐乎?”据地一吼,忽化为虎,衔其人去。众惊散,先生亦起。厉挽之曰:“公无恐。适歌者,乃即宋之贾似道。故杨公为此变相以啖而夺之魄。其先歌儿,即贾窜时所携沈生也。今仆尚有一书,烦带至家中。”遂于怀中取书出,付先生,相送上船,挥泪郑重而别。
后先生至杭访厉氏,果有其人。投以书,其子发视之,始知其物化已久,书尾嘱其速往收骨焉。叹息而返。
鬼舟
余嫡兄戴荣,小字学麟。幼聪慧,性尤醇笃,孝弟蔼然,而于余尤狎。以家贫不能从师学,二伯父亲课之读。然犹不能给,才读《学》、《庸》二书,遂废而学贾。迨二伯父母既没,三兄行贾武林,兄亦往梅里经商,然未尝一日废书也。时余父母俱无恙,岁时常来省觐。暇则必从余问经训,尤好谈诗。书学米、董,颇得其似。其好学盖天性也。余每见,如得良友。与之谈,辄至午夜。然兄又以勤于其业,不能久留。余既无兄弟,既别,常惨然如失手足。已而兄渐有所蓄,余父趣其娶妇,遂于嘉庆二十一年结婚梅里某氏。次年仲春,娶有日矣,乃附贾舶来家,将请余父及三兄同往。行次常州,以覆舟溺死。
后三兄至常州挈其柩。常人云:“是夕风雷大作,继之雨雪,舟不能行,已泊于塘坳矣。俄见岸口一舟,其行如马,桅颠一灯莹然,其上有‘登仙’二字,仿佛有人呼之曰:‘风利如此,汝等何犹泊此为?’于是同舟相谓可尾以行也。遽扬帆出,而前舟已杳,风势愈猛。急欲舣桌,已不及矣。”时同溺者七人,惟舟子以善泅得免。时年三十有三。
外史氏曰:世之死于溺者多矣,如吾兄之为人,亦何罪而至于斯耶?余每念之,常达旦不寐。拟效柳州《招海贾文》以哭之,而援笔辄烦冤不能成章,至今常自呼负负也。今三兄尚存,年六十有四矣,而未有子。岂余二伯父之后,又将绝乎?是又可为痛哭也已!

二仆传(《杲堂文钞》节录)
明季鄞李忠毅公有二仆。一曰任瑞,体长,能饮,解音律,性甚黠,喜逐轻薄儿游。一曰孔瑞,状黑,体短小而其中猾,母弟俱依公家。公家待此二人甚厚。公蒙难,家失势,遂俱谢去。任仆投海门道为夜不收,孔为某副将营健步。
其后公械至西陵,公夫人使人持金钱,徼随公为给用。适任仆以事至省,道遇公,因乘醉呼主人名谩骂,欲遮夺所持金。其故人在西陵图援公者,俱徙舍避之。竟分所赍财乃已。而孔仆在家,时与营中二伙将突入公家,取器物去,复为告匿状投副将,逼取公家数百金,以一貂裘献将官。其叛主之恶皆如此。
未几,某副将使孔仆持急书至省,下投大帅府。此仆行数日,见途中一人刀笠担囊,稍稍就近与语,知各为某营健儿,赍书至省告警备事。因与同宿对饮,卧一榻。次夜,其人益大买酒,探囊中牛鹿脯纵饮,约拜香烛。几夜半,方各酣寝。行至钱塘,其人曰:“若先行,吾待后曹,须次至省,与若酣饮吴山某酒家。”遂别。而孔有一子在省间,与父相遇,大喜,共赍书投帅幕。大帅坐帐中发视,忽大怒,立命人拽出断头。此仆惶急,不得一辨语,父子头已并落。盖途中所遇健儿,乃山寨谍者,持谕降檄,方酣寝时,已潜易之矣。
而任为夜不收数年,以罪除粮。日纵博大嚼,靴笠偿酒家资,无所投,日拥败絮,空腹卧榻上,无面出见人。一日偶出门不归。比晓,人传南湖有一尸抱一尸浮出,其一尸即任也。俱谓此仆不能忍冻饿,自投水死。或曰:“此仆行遇一故酒徒,饮得醉。归黑,坐桥上,谓其家卧榻上,仰卧,堕磕桥下石。故其死脑碎。”或曰:“人有堕水死者,其魂常为水鬼,必得代方已。此奴醉后坐步口,为鬼拽入水中,教相与抱出。”
要之,任仆之死,人不知其所以死。至孔仆之死,即彼亦不自知其死也,而且父子同死。天之报恶人,诛叛主贼,亦太奇已。可畏哉!可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