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后至马军巷侍卫府前,有两人殴于途,生却立以待。顾见门中一少妇,姿态韵绝,时露半面相窥,生渐与目成,见其后止一老妪相随,遽前相揖,托以寡婶寄语,问其何日归宁。女腼然下拜,姑为妄应,延入逊座,问姑母近复健否。随命妪入取饮。妪去,生遽起牵女衣求欢,女撑拒不得脱,乃携生入堂后左侧绣房内,中设一榻,碧绡为帐,衾裀香软,其绮丽皆目所未见。既而代解罗襦,偎抱之际,肌香喷溢。女荡甚,颠簸转侧,酣洽倍常,生为之疲极。女乃引臂替枕,嘱生暂息,然犹拥抱未释。已而忽惊起曰:“妪特至矣,郎姑安寝,妾当便来。”遂出。生觉小腹膨胀,殆难复支,亦起,索枕畔得睡鞋一双,纤小几如菱角。袖之出,索女言别。女挽留不得,泪下莹眦。生与约夜当复至,怅然别去。而生自归后,阴精犹流溢不止。次日病剧,未几竟卒。
先是生在时,常以一箧自随,扃钥甚严,虽妻妾不得窃窥。既卒,无以为殓,其族人入房检得,意其中必有余蓄,争先启视,则满箧皆妇人履也。或纤不盈指,或莲船径尺,朱绿黑白之色毕备,而绝无成对者,惟其上有红绣睡鞋一双,此外别无他物。众人大失所望,为之藁葬于南门之外而散。或言侍卫府内有女鬼绝艳,昔有女子尝与人约为夫妇,以其事不遂,自缢。生所遇盖即其祟尔。
可师
吾邑之西偏,有丰登庵。僧名可师,以戒律自名,邻村一妇人素与僧通。会值春社,妇浓妆艳抹,至寺中烧香,僧引入房与狎,事已相抱而睡。适社长来问殿上缘事,小沙弥寻入,并不见僧,但见床前绣履一双,与僧履在地。遂近前揭其帐呼之,僧惊寤,见沙弥,大怒,遂起擒之。沙弥泣诉其误犯之由,僧转益惊讶,顾邻妇曰:“汝善守之,勿听其出也。”遂去,少顷复入,缚沙弥,以绵塞其口,笞死。是夕留妇宿庵中,人静后共舁尸,启后扉出,投一废井内,以瓦砾覆焉。次日以沙弥为母家所诱、窃物潜逃控于官。官纳僧贿,拘其父刑讯,责令交出沙弥,顾其父实无从寻访,讼系者逾两月矣。
时梅雨乍晴,有数小儿于庵后斗草为戏,忽见井上一小蛇蜿蜒,群起逐之。蛇入于井,一儿趋窥之,帽落井中。儿即取稚竹一竿撩之,帽已沉矣。再掉之,则一足翘起水面,须臾尸首浮出。大惧,投竿奔告其父,父即呼邻保共往,相与捞起,其尸犹不腐,遣体伤痕,隐如刻划,而面目宛然可辨,遂共鸣于官。
邑令至,验尸,系笞死者,询僧曾有控案在总捕府,即饬役往取成案,反覆久之,呼二役往搜其寝,无所得。既至佛座后一套房,其中床榻衾帐,皆极绮丽,顾亦无他物。惟抽屉中有辫发一根,以呈,并缕述房中华褥状。令呼僧,问以此处缘何而设,此物更何用处,僧对不知。令曰:“然则汝亦知杀汝之徒者乎?”僧又言不知。令干笑曰:“汝虽不知,然凶手则有在矣。”遂用夹讯僧,绝而复苏,犹坚不肯承。令怒,命再刑之。忽顾见人丛中,一少妇低头揾泪。趋唤至案前,诘之曰:“此何地也,而汝却来此垂泪!”对曰:“妾本师之邻家,见其不胜拷掠,故不觉惨然。”令曰:“然则视僧之拷掠其徒何如?尔时汝何忍立视其死耶?”妇骇言:“此事与妾无干。”令大怒,命拶之,僧在旁睹其宛转娇啼,心痛如割,遂前承所以毙其徒者,且曰:“事虽由于奸情,但当毙命时,此妇实不在侧。刀山剑树,小僧一身当之足矣。”令笑曰:“今日汝可谓大发慈悲矣。”因并系其妇去,案既定,斩僧于市,妇拟监候绞,年余病死狱中。相传行刑时,砍至第七刀,僧首始殊云。
外史氏曰:余幼时见此僧不茹荤酒,仪度谦恭,故里中咸称高行僧云。又闻其所私,亦不止此妇。及沙弥见瘗,即拟为打包计。已出至通河桥,辄见桥竖空中,高数十丈,往还几次,皆如是。彷徨达旦,自度不能脱,于是乃捏控其父焉。盖此桥去庵里许,乃其出入所必由也。噫!僧亦知人可愚以术,官可通以贿,而鬼神则有难欺者乎!况又有辫发之慢藏者乎?然此亦岂非天哉!
扛米
松江某相国之孙某,贫乏不能自存,其故仆有富于财者,往而乞怜。适舂米,以五斗令佣负之以随,佣不能胜,息于衢。某问佣曰:“何无力至此?”佣叹息曰:“吾非佣工者,先祖为某学士。”某惊曰:“如此则亲戚矣!”然两人俱弗克负荷,遂为之相抱而泣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市人聚观。一长者与以竹梢,共举以归。两人祖皆祟祯间相也。时人为之语曰:“五斗米,两公子,扛不起,枉读《诗经》怨劬劳,乃祖诒谋岂料此。”
无锡老人
无锡老人,当岁除夕,贼穿壁入其室。老人起而执之,则故人子也,老人绝不声张,私语之曰:“贤侄何至此哉!汝父与我颇厚,想汝贫迫,不得已而为之耳。”赠百钱为度岁计,又赠数百钱为资本。其人愧,不能复居故土,迁之他方,颇有树立。
越数年,买舟访老人,夜分至门外,见一人缢于门上,呼同舟人抬至舟上,弃之河而返。逾年乃再访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前死者,日间曾与小儿闹事。微君,则此时恐不及相见矣。”此老人用意,与昔贤所以待梁上君子者无让焉,宜有是长厚之报。
右二事,余得之传记中。富贵子弟读之,足以警矣。而老人用意之厚,尤为可法,不必论其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