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哉!岂天生此才,不欲其久留于世耶?抑地下之需才实殷。而必速夺之去耶?夫神聪明正直而壹者也,如君之为人,诚不忝为上帝之所简任。况自垂危至没,曾未闻有一言之瞀乱。是其所指示者,当自不谬。雪村又云:“方其呼予兄弟时,别无他异。但闻满室异香而已。”
顷自数年以来,梦庐以余无家可归,常留余在其家度岁。今年元旦,天已晓矣,余忽又睡去。梦见珠村草堂前荷花缸内,周围荷叶如云,青翠欲滴。其中只有一箭花开,高出叶上尺许,花大如盘,亭亭独立,别样红鲜。余方徘徊爱玩,而此花忽瓣瓣零落遗尽,惟莲叶惨碧如故。一时不胜骇异,醒而心知其不祥。然尔时第自念老病之身,本以丙午六月二十三日初度,恐迨及其时,不免望秋先零尔。岂知自春徂夏,君之病日以深。六月十二日,余自麻溪往视,知君病殆必不起。别后未尝一刻去怀,乃于十九日作书问讯。而芝堂来书,艨胧慰藉,读之转益忧虞,然犹未忆及所梦也。
至二十三日,默念今为余之生辰,自顾此身居然无恙,因而忽忆及元旦之梦,俄而又忆及君之病,不禁心动。盖俗以念四日为荷花生日,窃揣过此以往,余或者可援枯杨生稊之义,幸免馀生。但恐妖梦之践,转在君身,是余之梦适为君告也。岂意秋以为期,不幸而余之占竟验也。
呜呼!吾闻兄弟手足也。君之生也,视余犹弟,而余之事君犹兄,其于痛痒休戚,固不啻手足之在一身。而以一气之感通,先见于余梦,亦固其所。且以君才德之茂,声望之宏,其于世道所关,门户所系,曾何异一柱之擎大厦?而莲之品似君子,惟君可拟之而无愧色。则是梦之为君告也,岂偶然哉?独是以余之孤茕衰朽而穷于世,反得以不材全其天年,而如君之素负聪强,竟以溘先朝露!然则盛衰倚伏之理,固难问之于天,而浮生百年之梦,更如是其不可恃也。悲夫!
自六月之望至于七月,余两次又梦微雪如霜。盖余于君之亲,固犹是无服之丧也。而于君卒之前夕,梦于人丛中见君在前急走,呼之,不顾而去;醒后固决知其凶也。然则祸福孰非前定?梦庐有知,其亦可以无恨。
附录记梦数则
戊子孟夏,余在新溪,夜梦在寓楼凭眺,但见四野同云,漫天飞雪,殆非光天化日世界。尝闻凡非时而梦雪者,主有丧服。迨孟秋,继妻吴氏亡。其后先君之丧,则梦大雪平地尺余;先慈之丧,亦先梦雪,但差减耳。两次皆以仲夏,乃悟昔人之言非妄,而余乃以身试也。伤已!
己丑午日,寓斋微倦,午睡。梦至一处,院宇轩敞,颇有山林气象(丁香书院小说)。一老人似是显者,端坐堂上,出《悲秋图》命题。余题七绝三句而醒,亦不知其何祥也。迨辛卯九月,既遭先君大故,始悟“悲秋”二字,乃先示以兆也。其缺末句也,盖犹四季之缺其一冬也。时先君犹康强无恙,而妖梦已兆于二年以前。及今追忆,能不悚然!
己丑仲春,馆于陆氏之承寿堂。夜梦至一楼中,四顾无人。但壁上悬画数幅,中一幅画拳石,缀以水仙数叶,题七律一章于上。恍惚间知为叶琴柯先生及第,而其夫人所作。比醒,记其二语云:“青鞋布袜寻常事,我意须看第一流。”不知当作何解也。
捐官
松江赵某者,以贩布起家。其后捐一通判,引见时,上问其出身所自,对以向来贩布。上曰:“然则何以捐官?”对曰:“窃以做官较贩布生涯更好也。”上怒,即着革职。某愤然退,至吏部堂上大噪索金,曰:“既夺我官,应须还我捐赀也。”堂官闻之,发所司掌嘴五十,笞一百,逐去。
辨诬
里有土妓某氏,其夫尝佣于密印寺。寺僧囊颇饶,或唆使控僧淫其妻。郡守陈公幼学,批仰乌程提讯,某令略审一过,挞僧申报。陈公疑之,亲提复审。密召铁佛寺一僧,置之闲房,而置其夫于门外。召妇问曰:“若所告僧,若熟识其面乎?”妇曰:“淫我日久,送我某物,如何不认得?”乃趣召铁佛寺僧至,问妇曰:“是乎?”妇曰:“正是。”太守大笑。缚其夫进,痛责之,妇亦去衣杖决。观者咸称快焉。
此不奇于愚夫愚妇之孟浪与太守之折狱,而如邑令之将错就错,尤为可笑而可叹也。
金氏
郑遵谦,字履恭,会稽人也。父之尹,山西按察司佥事。遵谦少喜任侠,轻财结客,与东阳许都为死友。名娼金氏一见喜曰:“豪士也。”遂偶焉。遵谦挑其侍婢,金氏杀之。诸不逞于遵谦者,嘱婢家讼于官,系金氏狱,辞连遵谦。遵谦不出对簿,而散千金,与金氏日酣饮犴狴中。时松江陈子龙司理绍兴,许都驰谓之曰:“天下方有事,奈何欲杀豪杰?”乃出之。
福王出奔,杭州不守。乃召故所知少年及郡,将举兵。部署甫定,其父从杭州纳款,剃发归,见之大惊,扶遵谦叩头曰:“汝幸贷老奴命,毋令覆宗。”遵谦不顾,绝裾去。会鲁王监国诏至,乃遣子懋绳,率副将胡明杰迎王至绍兴。王命挂义兴将军印,赐二品服。十一月,以功封义兴伯。子龙亦起兵松江。贻书曰:“仆真淮阴少年,不识韩王孙。”明年师溃,隆武遣使召之至闽。而帝蒙难,王次长垣。遵谦来谒,乃依郑彩以居。后以忤彩,赴海死。时金氏在军,束草象郑彩,每馈食,斩草人以侑。彩闻之,沉诸江中。(遵谦既强取海舶二,又以大学士熊士霖被害不平,形于词色。彩乃挞部将吴辉,辉挟伤就遵谦,求书投郑鸿逵。遵谦入辉船送之,被擒,赴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