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仪自己虽娶了荣源的女儿,又把两个妹子嫁给了荣源的儿子,溥仪做了满洲国皇帝,荣源也因国丈的身分,授了勋二位,做了宫内府顾问大臣。可是溥仪和荣源,感情似乎并不好,据《记事簿》载:
康德五年(一九三八)二月十五日十一点半,荣源来云:今天系他生日,来给皇上行礼。上传:“告诉荣源,今天很忙,不见他。”竟给了荣源一杯闭门羹。实在荣源为人,确有不堪地方。例如老婆要和他离婚,竟告到了溥仪御前,下面便是老婆给溥仪的一封信:
皇上睿鉴:微臣生性鲁钝,罔习诗书。既无理家之才,复遭荣源之忌。二十余午时在痛苦之中,隐忍应付,痛心实多。每思输诚以感动,益觉意见之纷歧。命蹇运乖,挽救乏术。愧列宗枝,忧萦五内。以往情形,犹可勿庸追论,乃至最近两年,荣源对臣情形,诚有人类所不堪忍受者,谨为吾皇上详细陈之:夫人类生存一日,衣食住三者必不可免。请先言住,其所租之天津住房,臣出入本为传舍,只因欠租累月,不特不能居住,且将视臣为债务人,箱柜行李俨成扣押之品。倚靠无门,彷徨失措,不得已,暂就母舅家借宿。清夜自思,成何境况?若非荣源忍心害理,何至令臣忍辱含痛,至此于极。衣食日常之需,臣向主俭朴,不敢稍涉华美。乃戚族庆吊,每以蓝缕而规避;米面食粮,恒望姊妹相馈遗。两年经过,言之寒心。荣源则悍然不顾,视若仇雠,不通闻问。函电呼吁,口头请求,一概置之不理。盖欲绝我生路,置之死地而后已也。臣本当一死以报祖先,无如润麒尚未成人,前途环境,冉冉堪虞。上年在新京相见,尚觉其孝思真诚,殊不忍以一身之事,贻后人之忧。再四思维,惟有诉于法律,与荣源对簿公庭。无论何国何地,皆有保障人权之专律。是以不揣愚昧,已向北平法庭起诉,请求析产别居,实属万不获已之举。区区苦衷,必蒙我皇上矜怜恕宥。微臣实不胜迫切惶恐之至。谨以奏明,伏惟皇上圣鉴。微臣恒香谨奏。又五月念八日。
这封信没有年份,系夹在《溥杰三格格润麒信》第四册中,那些信是大同二年(一九三三)的,也许这也是大同二年间的事。据说离婚没有成为事实,不过荣源在北平的财产,都给他老婆处分了。康德四年(一九三七),荣源又有一件和他儿子润麒的交涉,先看溥杰给溥仪的报告:
今有一件惊天动地新闻,报告吾君:今早荣源来一信(与润麒者),信皮上写“润中尉殿”,信后写“荣源”,信内亦然,内中大如朋友之彼此写信,绝不类父子口吻,有“吾亦不禁惶恐”等语。最妙者,有“为谈此事便利起见,渐(系‘暂’之误)将吾辈家庭关系搁开,作为朋友”……更有称润麒为足下处,尚有“此马本由吾用价购买,以送于足下者。将来足下回国,再另购一好马奉送,绝不致误。……果该马为足下朋友所送,抑或御赐,则吾万不敢如是之斗胆矣。亦更想不到足下为此事而多心生气矣。……将来可另购赔偿,籍赎不告而办之罪。吾之祖父暨吾父殊开过眼界,如是百十元之马价必不致于染指也”,末书“荣源复”等语。其原因为润有一马在荣源处喂养,荣遂卖之。其子润氏向韩升大发雷霆,有“不胜发指”之妙谕,故其父荣氏亦大发雷霆,致演出此父不父、子不子之怪剧也。此信因润不在家,由莉莉打开,示于杰者。杰与莉莉皆且笑且读,因太奇怪,故特秘将其中之“妙语”录抄于上,真可谓天地之大,无奇不有也。(二月五日)
其后润麒自己也有一个信给溥仪:
现有一件可怪之事,请上千万勿告其他一人。英父对英去信不满,激怒之余,忽给英来一极恭敬之信,称英为“中尉”,呼英祖父为“吾父”,可见已不认英为子矣。原因系英来时,将英之马,经韩升托一商人代为饲养。后此人私自将该马卖却之外,尚要求饲养料。英怒其非礼,乃给韩升去信,令其代为责此人。不意英父观此信,认为闲话,于是有是举,何英之不幸也!(二月廿日,以上两信并据《溥杰三格格润麒信》第十册)
或许溥仪就为这些原因,瞧不起老丈。闻苏联盟军既入长春,荣源也被虏去了。
清朝二百六十九年的天下,兴于摄政王(顺治叔父多尔衰),亡于摄政王(溥仪本生父载沣),固是一奇;而由一位福建人(洪承畴)协助顺治入关,又一位福建人(郑孝胥)协助溥仪出关,也是一奇。
溥仪过去的一生,可说有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陈宝琛等要把他造成一位英明的皇帝,像他的祖先康熙和乾隆一般;第二个时期,庄士敦等要把他造成一位英国式的Gentleman;第三个时期,关东军要把他造成一个日本式的傀儡。于是溥仪的最后一段生活,实包含着这三种气息。
溥仪一生做了三次皇帝,第一次年才三岁,做了三年,是由慈禧太后撮弄而成;第二次年才十二岁,做了十三天,是由张勋撮弄而成。这两次年纪都还轻,说不上自由意志,只好听人家摆布。第三次做皇帝,诚然也可说是由日本人和郑孝胥等撮弄而成,但那时已二十九岁,是不是还只听人摆布呢?
溥仪在北平宫中时,因感受种种压迫和束缚,曾一度想到天津,享受自由生活,已获得英国驻华公使的协助,买好火车票,由其弟溥杰陪伴同行,不幸为左右所发觉,多方拦阻而罢。乃后来到了天津,度了七年的自由生活,忽又自投罗网,再去做闭门天子,实在不可解。
日本手造满洲国的一幕,必预有长久周密的布置,他们怎样布置虽是一个秘密,日后也必会豁然显露。我在这本书里,先就郑孝胥和罗振玉两人怎样参与这个秘密略为考索,已够证明这件事实在酝酿了好多年。
郑孝胥辈拥溥仪做满洲国皇帝,认做复辟或中兴,原只是想借日本人的力量,先在关外立定脚跟,再行入关。吾们在《海藏楼诗》中,常见他用“收京”字样,便是指收复北京而言。而孝胥还想在收京后,重造他的海藏楼(《十二月廿六日天未明》“愚公欲移山,恃有子孙在。老夫当及身,移楼着人海”,自注:“于收京后,必更造海藏楼。”见卷十二,页十九)。但在日本人看来,满洲国的建立,并不就是清朝的回复或延续。他们不愿溥仪再入关做大清国的皇帝,只要他做一个满洲国的傀儡。满洲国和华北,也就由日本人划定山海关为国界。据说,孝胥之子一天对国务院总务厅长驹井德三说:“满洲国好比一个小孩子,现在两三岁了,也可让他下地,自己学习走路了,为甚老是抱在怀里,不放手呢?”驹井回敬了一记耳括子。这正可以说明双方的心理。
在中国历史上,每一朝兴起,必把前一朝的子孙设法消灭,所谓斩草除根,免得再有人借着名义造反。只有宋太祖对于柴世宗子孙、中华民国对于满清,却是例外。然而溥仪仍给张勋复辟了一次,又给日本人利用来制造一个满洲国(《水浒传》记柴进加入梁山泊,仍因他是柴世宗子孙,为大家所想借重)。
收留和豢养中国罪人或政府反对派,教他们和自己国家捣乱,这一种把戏似乎是大家欢喜玩弄的。譬如帝俄在同、光年间的西北变乱中,收容吾国的叛逆白彦虎,又几次给他助力,教他侵入新疆边境,希望不交或缓交伊犁,几次交涉引渡,始终不肯。日本人的收容溥仪,也是一个例子。当然,现在和将来,这种把戏还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