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海关东行,若奉天,或吉林,若黑龙江,中外人士皆以满洲称之者也。然试问满洲之何以见称,不独汉族不能尽知,即满族亦几数典而忘祖。
考满洲旧壤,本在白山、黑水之间,于古为肃慎,汉为辰韩,魏晋为勿吉,隋唐为靺鞨,宋为女真之完颜部,明初为建州左、右卫。
至其满洲之所以见称,本非地名,实由部族而假借用之也。盖女真建部之始,本由肃慎转音,而名为珠里真,后讹为女真。爱亲觉罗氏既为珠里真后裔,遂由珠里真而渐名为珠申。迨部族之势日强,欲并吞邻近诸部,爰先通好于西藏。西藏喇嘛以其为珠申之后也,慢呼之曰曼珠。爱亲氏译曼珠之义,知为妙吉祥,乃舍珠申,而以满珠名其部族。后之汉字,易“珠”为“洲”者,以“洲”字义近地名,故假借用之,自此遂相沿不改云。
范蔚宗之传三韩也,称辰韩人儿生,欲令头扁,皆压以石。满洲旧部,即汉之辰韩地,故其遗风犹有存者。
或有辨之者曰:满洲旧俗,儿生数日,即置卧具,令儿仰寝其中,久而脑骨自平,头形似扁。设以石压头,壮夫且不能堪,而以施之初堕地之小儿,实非人情所有,故不可信。
然物之圆者,必被压,始能平。头之圆,亦犹物也,如不以石压,则脑骨安能自平。或之言,实不合于物理。闻蒙古人生儿,以韦带束之木板,植立于地,长则股形微箕。欧洲妇人,以带紧束其腰,故常细。满族之以石压头使扁,与此二事同。
以此之故,有见其太庙之悬像者,一曰奴儿哈赤,彼族所奉以为太祖也。一曰皇太极,彼族所奉以为太宗也。试谛审其头颅,皆作扁圆状。又有入紫光阁者,见其图形之满洲功臣亦然。然则满族之异于汉族,但一望其头颅,已灼然可见矣。
崇奉堂子,为爱亲觉罗氏特有之习惯。凡遇战役,必先祭之。其神何名,无知之者。且祭献之礼绝诡秘,往往不肯宣布。世皆强解之为祭天,谓即古者天子出征,类乎上帝,宜乎社,造乎祢之意。其实不然。
昔有范生者,游满洲之辽阳城。见一古刹,欲入观之,门者不许。谓欲瞻礼,只可在门外焚祷,不得闯入。范生欲穷其异,与门者商,强而后可。乃至刹内,见塑像二,长各数丈。一为男子状,向北植立,一为女子状,南面抱其颈,体皆赤,态甚亵。问之土人,皆以公佛、母佛呼之。爱亲觉罗氏所奉之堂子,盖亦若是焉尔。是其特有之习惯。汉人见之,未有不发噱者也。
典兵之权,为满族所专有。未入关时,本以亲王为统帅,如睿礼、郑豫、肃勤等是也。入关以后,尚存此制。其余虽不专任皇族,亦未尝不用满族。如康熙准噶尔之役,则费扬古也。雍正西南苗之役,则鄂尔泰也。乾隆准部之役,则永常等也。回疆之役,则兆惠等也。大金川之役,则傅恒也。小金川之役,则阿桂也。缅甸之役,则傅恒也。廓尔喀之役,则福康安也。嘉庆川鄂陕之役,则额勒登保、德楞泰也。此荦荦之大役,皆以满人掌兵,而汉人不得预闻其事。
洎乎洪、杨军起,扰攘几二十年,蹂躏几十三省,满人皆束手无策,乃任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一司兵柄,遂开汉人杀汉人之路。
迨假托立宪,欲集权于中央,于是复令荫昌等,操陆军部之总机关。不久而武汉发难,满清亦随即于亡。
满清宫中,事事秘密,有出人意计外者。如皇上宿某宫中,召某妃嫔进御,当直内监,则往彼赤体毡裹,背负而来。或曰,此明制。或曰,胤祯为宫人刺毙,是以此制至雍正后甫有之。语或近是,然年湮时远,亦莫能详也。宫中有地道通外方,有室,有户,有床几坐椅灯镜等,遇变,帝辄携其父母后妃儿女等入窟,外立一最亲信之内监,手执枪枝,每连呼曰打拿。打拿者,满洲语,平安也。危迫,则不呼打拿。帝后皆自尽,死其处,或由地道遁去。光绪季年,吴樾炸弹事发,满人日夜数十惊,而宫中尤疑惧。那拉氏除坐朝数小时外,则偕帝后妃嫔等,潜入窟至数日之久。其时掌警部为尚书徐世昌,京津巡士,荷枪如云,挥汗成雨,似临大敌,诚可嗤矣。
奴儿哈赤之建元天命也,为明万历四十四年。越一载,始书“七大恨”告天,以与明为仇。然其未建元之前,尚视明帝如在天上,明臣如在云汉,不敢与较,观于待明之假都督可见矣。
初,满洲每岁必贡蜜于明,兼开蜜市。考蜜之用,相传炼为糗粮者。迨万历四十一年后,不复贡。明之边臣,未敢据实入告。次年四月,巡抚都御史郭光复新莅任,知其事,潜使辽阳材官萧子玉,假称都督,衔命问故。子玉乃盛设仪仗,自乘八人舆,至满洲境。扬言天使降临而不郊迎,将以无礼致诘。奴儿哈赤闻之,大恐,亟属橐键,迎于道左,供具甚丰腆。子玉乃问其不贡市之由,奴儿哈赤肃立对曰:“本部之蜜,犹中原五谷也。五谷有不登之年,将谁是诘耶?本部五年来,花疏蜂少,是以不供。俟春秋花满,酿熟蜂衙,当复贡市如初。”子玉旋得厚赠而返。未几,奴儿哈赤始知其伪,然已无及矣。
奴儿哈赤尝聘叶赫部长布扬古之妹,欲以为妻。寻叶赫与满洲失欢,得明之援,布扬古将以妹适蒙古咯尔咯部贝勒巴哈达尔汉之子莽古勒岱。满洲诸贝勒等闻之,请乘其许而未行,发兵往夺。奴儿哈赤知是事为明之主动力,畏明之威,不敢妄动。诡谓之曰:“此女之生,衅所由起,实非偶然。哈达、辉发、乌拉三国,皆因此女兴兵构怨,相继灭亡。是此女召衅亡国,已有明验,今明又助叶赫,不以此女与我而与蒙古,天殆欲亡叶赫,以激怒我而启大衅也。若奋力征之,纵得此女,徒致不祥。即归他人,亦必不永年。吾知此女流祸已尽,死期将至矣。”诸贝勒等仍欲兴师,再三请,奴儿哈赤终以畏明之故,不之许。后叶赫以此女嫁蒙古,未一年,果亡。昔司马仲达诅咒诸葛武侯,谓孔明食少事烦,其能久乎。奴儿哈赤之诅咒叶赫女,殆与司马仲达同一口吻,惜无以巾帼遗奴儿哈赤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