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部哭声泪痕之书,其开场第一演白乃云:“日丽唐虞世,花开甲子年。山中无寇盗,地上总神仙。”以一个家破国亡之人,其自道履历,乃云“最喜无祸无灾,活了九十七岁。”此非打趣语,乃伤心语也,爲当时腐败之人心写照也。
《桃花扇》於种族之成,不敢十分明言,盖生於专制政体下,不得不尔也。然书中固往往不能自制,一读之使人生故国之感。余尤爱诵者,如“莫过乌衣巷,是别人家新画梁。”《听稗》“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雪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沈江》“将五十年兴亡看饱,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眞,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余韵》读此而不油然生民族主义之思想者,必其无人心者也。
《桃花扇》沈痛之调,以《哭主》、《沈江》两出爲最。《哭主》敍北朝之亡,《沈江》敍南朝之亡也。《哭主》中《胜如花》两腔云:“高皇帝,在九京,不管亡家破鼎。那知他圣子神孙,反不如飘蓬断梗。十七年忧国如病,呼不应天灵祖灵,调不来亲兵救兵。白练无情,送君王一命。伤心煞煤山私幸,独殉了社稷苍生!独殉了社稷苍生!”其二云:“宫车出,庙社倾,破碎中原费整。养文臣帷幄无谋,豢武夫疆场不猛,到今日山残水賸,对大江月明浪明,满楼头呼声哭声。这恨怎平?有皇天作证。从今後戮力奔命,报国仇早复神京。报国仇早复神京。”《沈江》之《普天乐》云:“撇下俺断蓬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摘脱下袍靴冠冕。累死英雄,到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其《古轮台》云:“走江边,满腔愤恨向谁言?挥老泪寒风吹面。孤城一片,望救目穿。使尽残兵血战,跳出重围,故国苦恋。谁知歌罢剩空筵!长江一线,吴头楚尾路三千,尽归别姓,雨翻云变。寒涛东卷,万事付空烟。精魂显,《大招》声逐海天远。”此数折者,余每一读之,辄觉酸泪盈盈,承睫而欲下。文章之感人,一至此耶!
中国文学,大率最富於厌世思想,《桃花扇》亦其一也。而所言,尤亲切有味,切实动人,盖时代精神使然耳。《修札》演白云:“那热闹局便是冷淡的根芽,爽快事便是牵缠的枝叶,倒不如把賸水残山,孤臣逆子,讲他几句,大家滴些眼泪罢。”(飮冰)
小说与经传有互相补救之功用。故凡东西之圣人,东西之才子,怀悲悯,抱寃愤,於是着爲经传,发爲诗骚,或托之寓言,或寄之词曲,其用心不同,其能移易人心,改良社会则一也。然经传等书,能令人起敬心,人人非乐就之也。有师友之督率,父兄之诱掖,不能不循之。其入人也逆,国人之能得其益者十仅二三。至於听歌观剧,则无论老稚男女,人人乐就之。倘因此而利导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歌,使人哭,其中心也深,其刺脑也疾。举凡社会上下一切人等,无不乐於遵循,而甘受其利者也。其入人也顺,国人之得其益者十有八九。故一国之中,不可不生圣人,亦不可不生才子。(以下平子)
《金甁梅》一书,作者抱无穷寃抑,无限深痛,而又处黑暗之时代,无可与言,无从发泄,不得已藉小说以鸣之。其描写当时之社会情状,略见一斑。然与《水浒传》不同:《水浒》多正笔,《金甁》多侧笔,《水浒》多明写,《金甁》多暗刺;《水浒》多快语,《金甁》多痛语;《水浒》明白畅快,《金甁》隐抑凄恻;《水浒》抱奇愤,《金甁》抱奇寃。处境不同,故下笔亦不同。且其中短简小曲,往往隽韵绝伦,有非宋词、元曲所能及者,又可徵当时小人女子之情状,人心思想之程度,眞正一社会小说,不得以淫书目之。
今日通行妇女社会之小说书籍,如《天雨花》、《笔生花》、《再生缘》、《安邦志》、《定国志》等,作者未必无迎合社会风俗之意,以求取悦於人。然人之读之者,目濡耳染,日累月积,酝酿组织而成今日妇女如此如此之思想者,皆此等书之力也,故实可谓之妇女敎科书。此种书或言忠,或言孝,或言节义,或言女子改装、女子从戎等之诸节,原无大谬,然因无国家思想一要点,则觉处处皆非也。至《天雨花》,每句七字,全书一韵到底,共约一百余万字;《笔生花》等稍爲变动,且每段换韵,全书约一百二十余万字;其余同等之书,有数十种,要皆无甚出入。此等书百余万字一韵到底,眞中国之大诗也。谓非宏着,要亦不可。
《聊斋》文笔,多摹仿古人,其体裁多取法《唐代丛书》中诸传记,诚爲精品。然虽脍炙一时,究不得谓之才子书,以其非别开生面者也。余甚爱其《薄幸郞》一曲,近人却多爱诵其《惜春余词》一阕者,与余意不同。其中所写女子各各不同,虽各尽其妙,而惟写连琐幽情绝尘,殆无半点烟火气,眞如白石之词,云林之画。连琐所咏“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二语,一字一转,令读者俨如闻得其娇声悠韵也。其所续二句云:“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不出寻常绝句科臼,以续元夜二语,殆有愧色。
友人刘君北平,蒲留仙之同里人也。其先世与蒲姻亲。刘君爲余言,近时所流传之《聊斋志异》与原本颇多不同处。其原本中言民族主义,及讥当时权贵之语甚多。当刊行时,其亲族畏祸,全行删改,其原本尙存其鄕某君处云。余每读《聊斋》,輙怪其姸媸互见,且每多牵强处,闻刘君言,始恍然。余屡嘱刘君将此稿设法重刊,亦一大快事。犹忆昔年在湘时,遇衡阳李君,谓余云:“王船山先生未刊之文稿,尙有数十种,其裔孙密藏之,并不敢示人,得见者甚稀,其中云何,不知也。”又闻顾亭林先生未刊之密稿亦甚多。二百年来,高文遗着,或面目已全非,或湮没而不彰者,固不知凡几矣。
金圣叹定才子书:一、《离骚经》,二、《南华经》,三、《史记》,四、《杜诗》,五、《水浒传》,六、《西厢记》。所谓才子者,谓其自成一家言,别开生面,而不傍人门户,而又别於圣贤书者也。圣叹满腹不平之气,於《水浒》、《西厢》二书之批语中,可略见一斑。今人误以爲《三国演义》爲第一才子,又谬托圣叹所批,士大夫亦往往多信之,诚不解也。
圣叹乃一热心愤世流血奇男子也。然余於圣叹有三恨焉:一恨圣叹不生於今日,俾得读西哲诸书,得见近时世界之现状,则不知圣叹又作何等感情。二恨圣叹未曾自着一小说,倘有之,必能与《水浒》、《西厢》相埓。三恨《红楼梦》、《茶花女》二书出现太迟,未能得圣叹之批评。
《水浒》、《红楼》两书,其在我国小说界中,位置当在第一级,殆爲世人所同认矣。然於二者之中评先後,吾固甲《水浒》而乙《红楼》也。凡小说之最忌者曰重复,而最难者曰不重复,两书皆无此病矣。唯《红楼》所敍之人物甚复杂,有男女老少贵贱媸姸之别,流品旣异,则其言语举动事业自有不同,故不重复也尙易。若《水浒》,则一百零八条好汉,有一百零五条乃男子也;其身份同是莽男儿,等也;其事业同是强盗,等也;其年纪同是壮年,等也;故不重复也最难。(以下曼殊)
凡着小说者,於作回目时不宜草率。回目之工拙,於全书之价值与读者之感情最有关系。若《二勇少年》之目录,内容虽佳极,亦失色矣。吾见小说中,其回目之最佳者,莫如《金甁梅》。
《金甁梅》之声价,当不下於《水浒》、《红楼》,此论小说者所评爲淫书之祖宗者也。余昔读之,尽数卷,犹觉毫无趣味,心窃惑之。後乃改其法,认爲一种社会之书以读之,始知盛名之下,必无虚也。凡读淫书者,莫不全副精神,贯注於写淫之处,此外则随手披阅,不大留意,此殆读者之普通性矣。至於《金甁梅》,吾固不能谓爲非淫书,然其奥妙,绝非在写淫之笔。盖此书的是描写下等妇人社会之书也。试观书中之人物,一啓口,则下等妇人之言论也;一举足,则下等妇人之行动也。虽装束模仿上流,其下等如故也;供给拟於贵族,其下等如故也。若作者之宗旨在於写淫,又何必取此粗贱之材料哉?论者谓《红楼梦》全脱胎於《金甁梅》,乃《金甁梅》之倒影云,当是的论。若其回目与题词,眞佳绝矣。
中国小说,欲选其贯彻始终,绝无懈笔者,殆不可多得。然有时全部结构虽不甚佳,而书中之一部份,眞能迈前哲而法後世者,当亦不可诬也。吾见《儿女英雄传》,其下半部之腐败,读者多恨之,若前半部,其结构眞佳绝矣。其书中主人翁之名,至第八回乃出,已难极矣;然所出者犹是其假名也,其眞名?至第二十回始发现焉。若此数回中,所敍之事不及主人之身份焉,则无论矣;或偶及之,然不过如昙花一现,转瞬复藏而不露焉,则无论矣;然《儿女英雄传》之前八回,乃书中主人之正传也,且以彼一人而贯彻八回者也。作了一番惊天动地之大事业,而姓名不露,非神笔其能若是乎?
窃尝谓小说之功亦伟矣。夫人有过,庄言以责之,不如微言以刺之;微言以刺之,不如婉言以讽之;婉言以讽之,不如妙譬以喩之;而小说者,皆具此能力者也。故用小说以规人过,是上上乘也。(按昔已有用之者,如《琵琶记》是也。)(以下浴血生)
小说能导人游於他境界,固也。然我以爲能导人游於他境界者,必着者之先自游于他境界者也。昔赵松雪画马,常闭户不令人见。一日,其夫人窃窥之,则松雪两手距地,昂头四顾,俨然一马矣,故能以画马名於世。作小说者亦犹是。有人焉,悄思冥索,设身处地,想象其身段,描摹其口吻,淋漓尽致,务使毕肖,则吾敢断言曰:“若而人者,亦必以小说名於世。”
中国韵文小说,当以《西厢》爲巨擘,吾读之,眞无一句一字是浪费笔墨者也。梁任公最崇拜《桃花扇》,其实《桃花扇》之所长,寄托遥深,爲当日腐败之人心写照,二语已足尽之。塡词演白,颇有一二草草处,盖云亭意本不在此也。
《红楼梦》一书,系愤淸人之作,作者眞有心人也。着如此之大书一部,而专论淸人之事,可知其意矣。其第七回便写一焦大醉骂,语语痛快。焦大必是写一汉人,爲开国元勳者也,但不知所指何人耳。按第七回:“尤氏道:因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偸了东西给主子吃;两日没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不过仗着这些功劳情分,有祖宗时,都另眼相待。”以上等句,作者决非无因而出。倘非有所愤,尤氏何必追敍许多大功,曰:“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可知无焦大则不但无此富贵,则亦无此人家。旣敍其如此之大功,而又加以“不过仗着”四字,何其牵强?又观焦大所云:“欺软怕硬,有好差使派了别人(必是督抚海关等缺)。二十年头里的焦大爷眼里有谁?别说你们这一把子的杂种们。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字字是血,语语是泪,故屡次禁售此书,盖淸人有见於此也。今人无不读此书,而均毫无感触,而专以情书目之,不亦误乎?(以下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