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桃花扇》一部最哀惨之书,偏於此处作极欢畅、极美满之笔,此文家作势法也。全折无一语带感慨时事口气,?至尾声三语,犹作极酣满淋漓之笔。此等章法,非俗子所能道也。
吾自出里门後,虽未能遍游各处,然久居上海,於各地之风土人情,皆得而习闻之。吾之所闻,以淫风着者,十恒七八,惟吾粤几不知有淫风二字。偶有不贞者,则不复齿於人类。初不解吾粤何以独得此良风俗也。才思之,此亦小说家之伟功。弹词曲本之类,粤人谓之“木鱼书”,此等“木鱼书”,皆附会无稽之作。要其大旨,无一非陈说忠孝节义者,甚至演一妓女故事,亦必言其殉情人以死。其他如义仆代主受戮,孝女卖身代父赎罪等事,开卷皆是,无处蔑有,而又必得一极良之结局。妇人女子习看此等书,遂时受其敎育,风俗亦因之以良也。惜乎此等“木鱼书”限於方言,不能远播耳。(以下趼)
理想爲实行之母,斯言信哉。周桂笙屡爲余言,“《封神榜》之千里眼、顺风耳,卽今之测远镜、电话机;《西游记》之哪吒风火轮,卽今之自行车”云云。近闻西人之硏究催眠术者,谓术至精时,可以役使魂灵,魂行之速与电等云。果尔,则孙行者之筋斗云,一翻身可逹十万八千里者,实爲之母矣。我爲之母,而西人爲子,谓他人父,谓他人母,固可耻,此谓他人子,毋亦赧颜乎?
近日忽有人创说蒲留仙实一大排外家,专讲民族主义者,谓《聊斋》一书所记之狐,均指淸人而言,以“狐”、“胡”同音也。故所载淫乱之事出於狐,祸祟之事出於狐,无非其寓言云云。若然,则纪晓岚之《阅微草堂笔记》所载之狐,多盘踞官署者,尤当作寓言观矣。
小说每易舛误,近人之作,甫脱稿卽以付刊,不暇修饰者无论矣;卽古人之作,不知几经修改,复经後人点定者,亦复不?。如《西厢》《借厢》出内《小梁州》之赞美红娘云:“可喜庞儿浅淡妆,穿一套缟素衣裳。”金圣叹批云:“缟素衣裳四字粘细,是扶丧服也。”及後文《耍孩儿三煞》追忆双文之美云:“下边是翠裙鸳绣金莲小,上边是红袖鸾绡玉笋长。”岂扶丧时红娘旣缟素衣裳,双文独可翠裙红袖耶?此虽词句小道,然细心人视之,自不得不以爲病。虽然,无金氏之批,则其病转不如是之着也。
吾尝自谓平生最好读小说,然自束发至今,二十年来所读中国小说,合笔记、演义、传奇、弹词、一切计之,亦不过二百余种,近时新译新着小说,亦百余种。外国小说,吾祗通英法二国之文,他国未及知也。统计自购及与友人交换者,所见亦不过各三百余种。所读美国小说,亦不下二百种。其余短篇之散见诸杂志日报中者,亦数百种。盖都不过千有余种耳。夫中外小说,日新月异,浩如烟海。以吾二十年中所覩,仅得此区区者,顾欲评隲优劣,判别高下,不其难哉。吾友徐子敬吾,尝遍读近时新着新译各小说,每谓读中国小说,如游西式花园,一入门,则园中全景,尽在目前矣。读外国小说,如游中国名园,非遍历其境,不能领畧个中况味也。盖以中国小说,往往开宗明义,先定宗旨,或敍明主人翁来历,使阅者不必遍读其书,已能料其事迹之半。而外国小说,则往往一个闷葫芦,曲曲折折,?须阅至末页,方能打破也。吾友吕庐子,阅中外小说甚夥,亦谓外国小说,虽极冗长者,往往一个海底翻身,不至终篇,不能知其究竟。中国从无此等章法,虽有疑团,数回之後,亦必敍明其故,而使数回以後,另起波澜云云。二子之言如此,吾谓此亦但就普通者言之耳。吾辈智力薄弱,囿於见闻,旣未能遍搜天下小说而毕读之,又何敢信口雌黄,妄加襃贬,贻盲人评古之诮?总之,吾国小说,劣者固多,佳者亦不少,与外国相角逐,则比例多寡,万不逮一。至谓无一二绝作,以与他国相颉颃,则岂敢言?(中国小说之佳者,外国已皆有译本,他日当必有判别而等第之者。)虽然,以吾鄙见所及,则中国小说,不如外国(此外国专指欧美中之文明者而言,以下仿此。)之处,有数事焉:
一曰:身分外国小说中,无论一极下流之人,而举动一切,身分自在,总不失其国民之资格。中国小说,欲着一人之恶,则酣畅淋漓,不留余地,一种卑鄙龌龊之状态,虽鼠窃狗盗所不肯爲者,而学士大夫,转安之若素。此岂小说家描写逼眞之过欤?要亦士大夫不自爱惜身分,有以使之然也。故他日小说,有改良之日乎?则吾社会必进一步矣。然吾尤望能造时势之英雄,亟作高尙小说以去社会之腐败也。盖社会与小说,实相爲因果者也。必先有高尙之社会,而後有高尙之小说,亦必先有高尙之小说,而後有高尙之社会。
一曰:辱骂外国小说中,从未见有辱骂之辞,非谓文明国中,能绝口不骂人也,特无形之笔墨者耳。故偶有不能?者,亦讳写全句,但用首尾二字母而已。例如(d——d)之类。若吾中国小说中,则无论上中下三等社会,举各自有其骂人之辞,大书特书,恬不爲怪,此亦社会不良之故。然自有小说爲之着述传布,而国中肆口谩骂者乃滋衆,且有故效小说中之口脗者矣。
一曰:诲淫外国风俗极尊重女权,而妇女之敎育,亦极发达,殆无一人不能看报阅书者。故男子视女子,几等诸神明,而一切书中,皆不敢着一秽亵之语,惟恐爲妇女所见也。中国女子,殆视爲男子之普通玩具,品隲羣芳,风流自命者,无论矣。名门弱息,巨室娇娃之惨遭诬蔑,任情顚倒者,更仆难终。淫情浪态,摹写万状,令人不堪卒读。种种荡检踰闲之事,皆由此而生。故识字妇女,相戒不阅小说,而智慧日锢,其患岂可胜言?呜呼!後有作者,幸毋覆辙相寻哉。
一曰:公德外国人极重公德,到处不渝,虽至不堪之人,必无敢有心败坏之者。吾国旧小说界,几不辨此爲何物,偶有一二人,作一二事,便颂之爲仁人,爲义士矣。
一曰:图画外国小说中,图画极精,而且极多。往往一短篇中,附图至十余幅。中国虽有绣像小说,惜画法至旧,较之彼用摄影法者,不可同日而语。近年各大丛报,及《新小说》中之插画,亦甚美善。特尙未能以图画与文字夹杂刊印耳。
此外如官吏之到处骚扰,狱囚之暗无天日,亦吾国小说中之专有品哉。(知新主人)
现在中国女权,渐渐发达,故近时常州某女史,作《凤双飞》弹词。以女子之笔,极写娈童之丑,此亦循环报复之理然吾窃以爲两失之。(知新主人)
友人邱菽园尝语余以“《红楼梦》之妙,其实宝、黛两人情魔痴恨,尽由一误字逼拶出来。岂惟宝、黛,外此如小红之於芸儿,龄官之於贾蔷,三姐之於湘莲,彩云之於贾环,亦各有一段误会之情魔痴恨,演出空灵妙文,凡以爲宝、黛作正反面陪客也。其写宝、黛两人,互相误会,几有大书特书不一书之槪,总无一处雷同。虽爲腾挪布局,排比大部文字,然非此无以达其情使深,拗其笔使曲,故谓善状误会之事,实则卽善用深曲之文心可也”。余曰:“如公言,《红楼梦》一书,?可改题爲《红楼误》矣。”邱君爲之莞然。越时,邱君复诘余“《儿女英雄传》、《花月痕》两小说内容如何?”余笑曰:“两下半皆不佳者也。然公意固不在此,公意仍在《红楼梦》。《红楼梦》後半亦何尝佳?鄙见敍至黛玉焚稿、神瑛洒泪那两回,便可斗然而止。或云:曹雪芹原本祗八十回,以後四十回爲高兰墅所续。语殊不信。微论全书百二十回文笔一律,无补缀痕,试想方敍至八十回之事实,是可以止而止者耶?曹雪芹爲底秃豪而搁笔,必如九十八回,乃眞可以止矣。”邱君首肯者再。余又曰:“《儿女英雄传》、《花月痕》两书,一则自承与《红楼梦》争胜,一则暗点从《红楼梦》脱胎。今观其敍事,颇与公拈误之一字诀似有悟入,是亦知欲爲情书布局,不从误处生情,情便不深,文便不曲矣。惟《儿女英雄传》以何玉凤爲主人翁,而张金凤、安龙媒其上上人物也。
《花月痕》以韦痴珠爲主人翁,而韩荷生、刘秋痕、杜釆秋其上上人物也。作者只许数子以误,而别无闲笔以写他人之误,其矜重此误耶,抑才情有限而不能兼顾他人之误耶?信是,则曹雪芹才大如海,双管齐下,左萦右拂,可爲极说部之能事。昔金圣叹评点施耐庵《水浒传》,以武松打虎、李逵亦打虎,武松闹酒,鲁智深亦闹酒,武松杀嫂,石秀亦杀嫂,武松刺配,林冲亦刺配,事事相犯,事事不相犯,推服倾倒,奉爲奇文妙文。若曹雪芹着《红楼梦》,屡屡描画各人之误,例之宝、黛,或皆有一体,或具体而微,而实仍不使其片词单义有厌复犯重之病者,圣叹见之,其推服倾倒,又更何如?宜公称谓善状误会之事实,则卽善用深曲之文心矣。”余语至此,邱君更端诘之曰:“夫《红楼梦》旣以叠传误会之情爲优,若鄕人冷红生近日所译法国小说《茶花女遗事》,固情书逸品也。何以描画误字反不及《儿女英雄传》、《花月痕》之屡不嫌冷淡耶?”余曰:“凡情误会,必属两面,而《茶花女遗事》,在亚猛自误,马克不误,独写一个,所谓翻空易奇,故不必多费笔墨,多用旁衬,而戛戛生新,自高出於《儿女英雄传》、《花月痕》两书之爲有意摹仿《红楼梦》者矣。特是误之一诀,无论何种情书,仍不能背寖假,而《茶花女遗事》撇去此层误字公案,平铺直敍,岂非味同嚼蜡?曹雪芹早窥此秘,自出手眼,昔昔翻新,所以情书部中,夺席五十。公今特地普爲拈出,虽雪芹亦当畏公,而圣叹曾所未喩矣。”邱君大笑。(昭琴)
据《新小说》第一、二卷(1903—4),并参校《小说丛话》单行本(1906新小说社刊)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