隽生欣然而笑曰:“与君顷刻一谈,胜抵十年之读。自惭向在醉梦,今得兄长而觉。但不知女郎是何姓氏?愿速指教,即时挂帆而去矣。”
百谷曰:“此女姓郑名唤玉姬,君但至曲巷第三家红楼之下,问薛媚卿,即可见矣。”
言讫,遂修寸楮,以付隽生。隽生临行,复问曰:“愿闻兄长尊姓贵名,容当志之不朽。”百谷笑曰:“子亦知吴中有一王百谷者乎?即余是也。”
隽生惊起,再拜而谢曰:“原来就是百谷先生,久欲识荆而未果。幸于此处获晤,岂非至幸。”
遂于是日挂帆,信宿而抵广陵。问至薛媚卿家,须臾有一艳姬出见,方辞婉洽,态极温柔。隽生认为玉姬,而讶其容色欠嫩,遂从容细问。
艳姬笑曰:“妾唤媚卿。玉姬,妾之小女也。今日偶为李水部邀看牡丹,郎若要见,且俟异日。”
隽生遂与订期而别。媚卿送出前扉,屡屡回眸斜盼,而隽生心在玉姬,并不属念。翌日再往,媚卿仍以外出为辞,乃约以远期,必图一会。
及如期往叩,伫立于扉外者之久。俄见一姬,年可二十许,花妍月莹,绡衣素裳,送客及门,一拱而退。
隽生惊叹而念旧诗曰:“‘从来未睹仙姝貌,今日方知天上人’,岂意往返数次,始获侥幸一见。百谷之言信不吾诒矣。”
遂又剥啄数声,媚卿慌忙延入。不待启问,即叹息曰:“郎君直恁无缘。今早小女又被沈公子再三邀请而去。如果欲见,必须再停一晚。”
隽生愠现于容,厉声诘问曰:“卿何欺人而谬妄若此,适见送客而出者,非玉姬也耶?”媚卿笑曰:“郎误矣!此乃小女琼芳也。”隽生遂怏怏而返。
私念妓家所欲,惟在货利。遂又盛其服饰,带领仆从,鸣鞭挟骑而往。又值沈宦留宿未回,隽生不胜惆怅。留诗一绝云:
备得雕鞍向锦城,鸣鞭几度听啼莺。
玉钗信杳云何处,不住思卿更恨卿。
是日傍晚,玉姬始回。正欲呼婢煮茶,忽见案头留简,哦吟至再,不觉叹曰:“此生笔无烟火,足征佳士风流。明日若来,岂可再却。”至晨焚香设茗以待,将及亭午,隽生始至。
相见之际,玉姬佯作含羞,而迟留转盼,旖旎动人。隽生喜若遇仙,即唤从者捧过彩缯四端、玉钗一对、金簪一枝、席金十两。媚卿推辞数四,而隽生坚奉不已,方肯收受。
遂又延入内房,但见雕床绣帐,玉管金萧,供设之盛,无异宦室。隽生坐定,从容笑曰:“鄙人才无半斗,而夙负情痴。所恨馆娃宫畔,空存响□之名;杨柳台边,难觅若耶之笑。于是浪迹秦淮,泛舟桃渡,忽闻芳誉,远胜善和。遂挂峭帆,期窥玉貌。岂意渴想三秋,望云容于空谷;到门五次,携落照而回车。岂卿果尔梦留楚岫,抑以俗士而见逐乎?”
玉姬低鬟微笑曰:“妾以鄙陋之姿,偶窃一时之誉。虽在寻常俗客,犹尔难违。况君佳士,岂敢谬辞耶!”
隽生曰:“既获展觌花容,已解满怀郁结。但鄙人之意,愿作轻罗以着细腰,愿为明镜而分娇面。窃不自揣,欲效蛱蝶鸳鸯之耦,未识卿卿亦肯见许乎?”
玉姬低首不答,但微微含笑而已。既而邀至中堂,就席斟玉液于琼卮,焚异香于宝鼎。八珍毕具,筝管横陈。玉姬娇喉婉转,徐徐低唱。媚卿按板,时以玉萧和曲。
将到半酣,复以果榼设于卧房,使与玉姬对酌。隽生乃抱置膝上,止以一杯合饮,而腻亲云鬓,香接唇脂。俄而月上半窗,银烛再换。则已兰汤具沐,绣被熏香,而侍婢连催,即赴行云之梦矣。
次日晓妆毕后,拂拭罗襦,先向佛前展礼,则见正南庑下,供奉大士像一幅,而左右粉壁粘贴诗笺,乃玉姬所作《咏怀》并《秋恨诗》。一律楷书端劲,亦即玉姬亲笔也。其《咏怀》云:
悔杀当年误落尘,近来清梦佛为亲。
药王有意偏怜我,神女无心惜晓春。
云散珠帘聊伴月,花窥绮席倦依人。
舞衣纨扇多抛却,欲侣山头姑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