蝤蠓这个名字是第一次听到,我听程绍国先生在点菜时问有没有蝤蠓,以为蝤蠓是一种小兽,至少有浣熊那么大,上桌才发现是一种肢节动物:螃蟹。蝤蠓的大螯内,蕴藏丰富的肉质,只有一片扁骨,用筷子拨一拨,就见大钳张合,那片扁骨是一根杠杆,想一想被它作功而让大钳夹住手指,指头尖都会产生麻麻的酸痛。据说,温州灵昆人发明了一种简单的捕蝤蠓的方法,就是在滩涂上挖出洞穴,请君入洞。“用一把丁字头长柄泥撬,在浦沥的两侧挖好‘八’字型的洞,斜洞口通向浦沥,用圆型草茎坭盖住洞口。大潮来时,满腹膏腴的蝤蠓想找个洞穴来蜕壳,因此就入洞了,落潮之后,翻开洞盖,看见留有蝤蠓爪痕,用钝钩一勾,蝤蠓就乖乖出来。”(《新瓯海志》)灵昆那地方,处在瓯江口,为海水、江水交汇处,自然饵料充足,是蝤蠓生活的天堂,故蝤蠓是以灵昆捕的为佳。
执着筷子从螯中取肉,此姿态也是螯取,竹筷是人之螯,它夹取生活的诸多意义,就像这精细的螯肉,每一丝每一点,都是时间里的一个物象,地球生态链上的弱肉强食,可能是文明进化的原动力。当然,我这等来自山野的粗人,就找不着那一份食之儒雅,《明宫史》记载宫廷内的螃蟹宴“凡宫眷内臣吃蟹,活洗净,用蒲包蒸熟,五六成群,攒坐共食,嬉嬉笑笑。自揭脐盖,细细用指甲挑剔,蘸醋蒜以佐酒。或剔胸骨,八足完整如蝴蝶式者,以示巧焉。”《天启宫词一百首》记述道:“玉笋苏汤轻盥罢,笑看蝴蝶满盘飞。”嫔妃宫女能剔蟹骨如蝶(《明代饮食思想与文化思潮》刘志琴,《史学集刊》1999年第4期),此蟹也是吃得雅到家了。
蝤蠓肉厚,白色,足根的肉质蘸醋,尤感觉鲜。小补一点:蟹肉含蛋白质19%,脂肪8%。所以吃蟹,佐香油都是一种多余,吃了蟹肉,会感觉手指尖都是力量。
未问温州朋友“人生”作何解,瓯菜系中,什么生菜就叫什么生,比如鱼生,是一样生鱼凉拌的菜,江蟹生就是生的江蟹凉拌的菜,那么人生也应是生人凉拌之菜么?
江蟹是一个泛指,一般约定俗成的是瓯江中的梭子蟹,经过精劈分解,用醋、酱油、黄酒浸制或辅以其他密法原料,浸制时间约半小时至一小时,因此江蟹生的表面味道就是酸、甜、酱、鲜,蘸了芥末吃,就变成了鲜猛辛辣。我以为既然同桌上有蚝生,蚝是必须蘸芥末吃,吃江蟹生就不一定也蘸芥末。当然,这是我个人的想法,嗜芥末者,是欲将天下之物抹了芥末而痛食之的。
诚如很多美食的密制方法绝不外传,江蟹生的密制法则,许是永远的谜,过去我以为厨者只对同道保密,如今他们对我也是一样保密的,估计是担心将其密法公之报章而授技竞争对手。类似江蟹生的浸制调料,只有在品尝过程中一一分析,甜味照例是在前面,接下来是酸,再是酱味,再是姜味,再是葱味,再是黄酒味,再是数不过来的味了。
我以为,江蟹生是瓯菜系最鲜之一道,在密法调料的浸制下,生的蟹肉果然味道新锐,鲜气逼人,只道是那永宁江,源龙泉溪一泓清流向东,流经南北雁荡山雄险奇峻的山区,注瓯江入海。沿江树繁竹秀,清泉浅溪,幽谷铺云,石立风行,蟹便生于这条江上,蟹生瓯江。诗人瞿伟说,江蟹生鲜极,请慎用。书人方绍毅说,外人吃江蟹生,不能全身而退。我知此意,鲜是一种力量,它足以打垮无备而来者。然我知,喝老窖,必无事,高度白酒入肚,细菌也会醉,纵是同醉,它奈我何?就又吃。
这趟美食之旅,是从杭州出发,未出杭城就想:温州到底有什么好吃的?却是如何也想不清楚,未到温州谁能想到江蟹生这道菜?出租车把我拉过车站去,问路却把地上坐者问得一弹而起,他领我前去车站,我估计不好,就说你别领了,你指引了一个方向我自己走。果然,他把我交给一个售票员,然后他去领赏。售票员领我上车,他说车在站外,已经发车了,只我上去就走。出门又坐了三轮,上车,发现车是福建的车。车用五个小时把我拉到南白象,他说南白象是温州繁华区,电问绍国兄,绍国兄说是郊外,我再问售票员,他说是外地车不许入城。有了这一串的奇妙际遇,我酒就喝得多,我和绍国兄喝了两瓶白酒,方绍毅后来,只喝了些啤酒。然而,我是将那一份江蟹生吃了大部分,吃罢想想问了一声:它贵么?而初去温州的感觉,可曰是“人生”。
长江南北,两岸冬春,布衣小民皆喜围锅小坐,各样事物于汤水锅中沸腾,噗嗵噗嗵的,执箸举勺,搅动平凡时光的热力,便觉是一炖日子暖。然红泥小炭炉不复多见了,电热锅酒精炉轮番登场,紫铜火锅也贵族了。以今时心灵之糙,炖器皆已不择,惟观炖物之美,闻其香,吃其肉,饮其汤,此种现实主义的美食观甚嚣尘上。
龙坪山药炖板鸭,总是热汽腾腾地渲沸我奔波的记忆里,那饥寒风中尤是温馨呼唤,几多年如是。腊味汤浓厚如我永世方言,山药则粉硬如方言中的感叹,几多长的岁月流淌漂洗不去,若黄昏的玫瑰色夕辉抹红牛栏旁巨塔般的金草堆,弥漫乡土村寨经久芳芬。是在去冬,见蕲州人卖掌形小山药,卖者置大水盆面前,目盯路人,口中叫卖,手刷刷的刨着山药皮,刨得全白山药浸于盆水。我就买山药二斤,路口板鸭一只,在蕲州人许东先生家一锅炖了,喝了些白酒,大汗淋漓,怎是一个爽字了得!
山药名蓣薯,唐代宗名预,避讳改薯药。至宋,宋神宗讳薯,改山药。蓣薯一名薯薯,《山海经》:“景山北望少泽,其草多蓣薯。”《本草纲目》载:“四月生苗延蔓,紫茎绿叶,叶有三尖,五六月开花成穗,淡红色。”在去蕲州钵莲庵的路上,看到攀藤在水竹竿上的山药,其茎与叶精致若生以美术笔法。山药的藤上还结果子,其果皮土黄肉白,煮食味甜滑腻,与茎块味道同,颗粒状似羊粪蛋蛋,晋作家以山药蛋派自称,是此山药蛋而非土豆也。《本草纲目》载:山药有耳目聪明,轻身,不饥,延年。主治头面游风、头晕目眩、下气,止腰痛,治虚劳,充五脏,除烦热。另补五劳七伤,开达心孔,强筋骨,治泄精健忘,益肾气,健脾胃,润肤色。
大别山南麓蕲春、武穴(广济)、黄梅的北部山区产山药,然道地山药却出在武穴龙坪。武穴(广济)种植山药逾三百年,康熙丁未(公元1667年)《广济县志》载:“山药,龙坪、武穴有之。”龙坪山药是全国出名的中药材,然而龙坪实在是一个山药集散地,武穴梅川路口籍人,黄冈中学特级教师,《汉字大词典》(湖北辞书出版社)撰稿人之一解正荣认为,江边湿地产山药的药性并不好,龙坪是山药集散地。解正荣先生称,他儿时读书,依靠采集黄荆条、水竹条卖给山药种植者筹集学费,给山药藤搭攀援的支架只有黄荆条和水竹条两物,其它物搭的支架,山药藤攀援便会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