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儒出入于老、释,程叔子撰明道先生行状云;“自十五六时,闻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然后得之。”吕与叔撰横渠先生行状云:“范文正劝读中庸,先生读其书,虽爱之,犹以为未足,又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返而求之六经。”朱子语类廖德明录癸巳所闻:“先生言:二三年前见得此事尚鹘突,为他佛说得相似,近年来方看得分晓。”考朱子慕禅学在十五六时,年二十四,见李愿中,教以看圣贤言语,而其后复入于释氏。至癸巳,年四十四矣。故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诗曰:“民之质,日用饮食。”记曰:“饮食男女,人之大于存焉。”圣人治天下,体民之情,遂民之欲,而王道备。人知老、庄、释氏异于圣人,闻其无欲之说,犹未之信也;于宋儒,则信以为同于圣人;理欲之分,人人能言之。故今之治人者“视古贤圣体民之情,遂民之欲,多出于鄙细隐曲,不措诸意,不足为怪;而及其责以理也,不难举旷世之高节,着于义而罪之,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于是下之人不能以天下之同情、天下所同欲达之于上;上以理责其下,而在下之罪,人人不胜指数。人死于法,犹有怜之者;死于理,其谁怜之!呜呼,杂乎老、释之言以为言,其祸甚于申、韩如是也!六经、孔、孟之书,岂尝以理为如有物焉,外乎人之性之发为情欲者,而强制之也哉!孟子告齐、梁之君,曰“与民同乐”,曰“省刑罚,薄税敛”,曰“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曰“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囊)〔粮〕”,曰“内无怨女,外无旷夫”,仁政如是,王道如是而已矣。
问:乐记言灭天理而穷人欲,其言有似于以理欲为邪正之别,何也?
曰:性,譬则水也;欲,譬则水之流也;节而不过,则为依乎天理,为相生养之道,譬则水由地中行也;穷人欲而至于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譬则洪水横流,泛滥于中国也。圣人教之反躬,以已之加于人,设人如是加于己,而思躬受之之情,譬则禹之行水,行其所无事,非恶泛滥而塞其流也。恶泛滥而塞其流,其立说之工者且直绝其源,是遏欲无欲之喻也。“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此后儒视为人欲之私者,而孟子曰“性也”,继之曰“有命焉”。命者,限制之名,如命之东则不得而西,言性之欲之不可无节也。节而不过,则依乎天理;非以天理为正,人欲为邪也。天理者,节其欲而不穷人欲也。是故欲不可穷,非不可有;有而节之,使无过情,无不及情,可谓之非天理乎!
问:中庸言“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言“君子必慎其独”,后儒因有存理遏欲之说。今曰“欲譬则水之流”,则流固不可塞;诚使水由地中行,斯无往不得其自然之分理;
存此意以遏其泛滥,于义未为不可通。然中庸之言,不徒治之于泛滥也,其意可得闻欤?
曰:所谓“戒慎恐惧”者,以敬肆言也。凡对人者,接于目而睹,则戒慎其仪容;接于耳而闻,则恐惧有愆谬。君子虽未对人亦如是,盖敬而不敢少肆也,篇末云“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是也。所谓“慎独”者,以邪正言也。凡有所行,端皆起于志意,如见之端起于隐,显之端起于微,其志意既动,人不见也,篇末云“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是也。盖方未应事,则敬肆分;事至而动,则邪正分。敬者恒自检神,肆则反是;正者不牵于私,邪则反是。必敬必正,而意见或偏,犹未能语于得理;虽智足以得理,而不敬则多疏失,不正则尽虚伪。三者,一虞于疏,一严于伪,一患于偏,各有所取也。
问:自宋以来,谓“理得于天而具于心”,既以为人所同得,故于智愚之不齐归诸气禀,而敬肆邪正概以实其理欲之说。老氏之“抱一”“无欲”,释氏之“常惺惺〔九〕”,彼所指者,曰“真宰”,曰“真空”,庄子云:“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释氏书云:“即此识情,便是真空妙智。”又云:“真空则能摄众有而应变。”又云:“湛然常寂,应用无方,用而常空,空而常用。用而不有,即是真空;空而不无,即成妙有。”而易以理字便为圣学。既以理为得于天,故又创理气之说,譬之“二物浑沦”;朱子语录云:“理与气决是二物,但在物上看,则二物浑沦,不可分开各在一处,然不害二物之各为一物也。”于理极其形容,指之曰“净洁空阔”;问“先有理后有气”之说。朱子曰:“不消如此说。而今知他合下先是有理后有气邪?后有理先有气邪?皆不可得而推究。然以意度之,则疑此气是依傍道理行,及此气之聚,则理亦在焉。盖气则能凝结造作,理却无情意,无制度,无造作,止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且如天地间人物草木禽兽,其生也莫不有种;定不会无种了,白地生出一个物事;这个都是气。若有理则止是个净洁空阔底世界,无形迹,他却不会造作,气则能酝酿凝聚生物也。”不过就老、庄、释氏所谓“真宰”“真空”者转之以言夫理,就老、庄、释氏之言转而为六经、孔、孟之言。今何以剖别之,使截然不相淆惑欤?
曰:天地、人物、事为,不闻无可言之理者也,诗曰“有物有则”是也。物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则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实体实事,罔非自然,而归于必然,天地、人物、事为之理得矣。夫天地之大,人物之蕃,事为之委曲条分,苟得其理矣,如直者之中悬,平者之中水,圆者之中规,方者之中矩,然后推诸天下万世而准。易称“先天而天弗远,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远,而况于人乎,况于鬼神乎”,中庸称“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夫如是,是为得理,是为心之所同然。孟子曰:“规矩,方圆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语天地而精言其理,犹语圣人而言乎其可法耳。尊是理,而谓天地阴阳不足以当之,必非天地阴阳之理则可。天地阴阳之理,犹圣人之圣也;尊其圣,而谓圣人不足以当之,可乎哉?圣人亦人也,以尽乎人之理,群共推为圣智。尽乎人之理非他,人伦日用尽乎其必然而已矣。推而极于不可易之为必然,乃语其至,非原其本。后儒从而过求,徒以语其至者之意言思议视如有物,谓与气浑沦而成,闻之者习焉不察,莫知其异于六经、孔、孟之言也。举凡天地、人物、事为,求其必然不可易,理至明显也。从而尊大之,不徒曰天地、人物、事为之理,而转其语曰“理无不在”,视之“如有物焉﹂,将使学者皓首茫然,求其物不得。非六经、孔、孟之言难知也,传注相承,童而习之,不复致思也。
问:宋儒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人之生也,由气之凝结生聚,而理则凑泊附着之,朱子云:“人之所以生,理与气合而己。天理固浩浩不穷,然非是气,则(虽)是理而无所凑泊,故必二气交感,凝结生聚,然后是理有所附着。”因以此为“完全自足”,程子云:“圣贤论天德,盖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无所污坏,即当直而行之;若少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复如旧。”如是,则无待于学。然见于古贤圣之论学,与老、庄、释氏之废学,截然殊致,因谓“理为形气所污坏,故学焉以复其初”。朱子于论语首章,于大学“在明明德”,皆以“复其初”为言。“复其初”之云,见庄周书。庄子缮性篇云:“缮性于俗学以求复其初,滑欲于俗知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又云:“文减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返其性情而复其初。”盖其所谓理,即如释氏所谓“本来面目”,而其所谓“存理”,亦即如释氏所谓“常惺惺”。释氏书云:“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上蔡谢氏曰:“敬是常惺惺法。”王文成解大学“格物致知”,主扞御外物之说,其言曰:“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岂宋以来儒者,其誽尽援儒以入释欤?
曰:老、庄、释以其所谓“真宰”“真空”者为“完全自足”,然不能谓天下之人有善而无恶,有智而无愚也,因举善与智而毁訾之。老氏云:“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何若?”又云:“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褔。”又云:“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彼盖以无欲而静,则超乎善恶之上,智乃不如愚,故直云“绝学”,又(生)〔主〕“绝圣弃智”,“绝仁弃义”,此一说也。荀子以礼义生于圣心,常人学然后能明于礼义,若顺其自然,则生争夺。弗学而能,乃属之性;学而后能,不得属之性,故谓性恶。而其于孟子言性善也辩之曰:“性善,则去圣王,息礼义矣;性恶,则兴圣王,贵礼义矣。”此又一说也。荀子习闻当时杂乎老、庄、告子之说者废学毁礼义,而不达孟子性善之旨,以礼义为圣人教天下制其性,使不至争夺,而不知礼义之所由名。老、庄、告子及后之释氏,乃言如荀子所谓“去圣王,息礼义”耳。程子、朱子谓气禀之外,天与之以理,非生知安行之圣人,未有不污坏其受于天之理者也,学而后此理渐明,复其初之所受。是天下之人,虽有所受于天之理,而皆不殊于无有,此又一说也。今富者遗其子粟千钟,贫者无升斗之遗;贫者之子取之宫中无有,因日以其力致升斗之粟;富者之子亦必如彼之日以其力致之,而曰所致者即其宫中者也,说必不可通,故详于论敬而略于论学。如程子云“敬以治之,使复如旧”,而不及学;朱子于中庸“致中和”,犹以为“戒惧慎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