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道第一】(頁一)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並生者何哉?夫玄黃色雜,方圓體分: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地理之形。此蓋道之文也。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鍾,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傍(旁)及萬品,動植皆文:龍鳳以藻繪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雲霞雕色,有逾畫工之妙;草木賁華,無待錦匠之奇。夫豈外飾,蓋自然耳。至於林籟結響,調如竽瑟;泉石激韻,和若球鍠。故形立則文生矣。夫以無識之物,鬱然有彩,有心之器,其無文歟?
人文之元,肇自太極,幽讚神明,易象惟先。庖犧畫其始,仲尼翼其終。而乾坤兩位,獨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若乃河圖孕乎八卦,洛書韞乎九疇,玉版金鏤之實,丹文綠牒之華,誰其尸之,亦神理而已。
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煥乎始盛。元首載歌,既發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夏后氏興,業峻鴻績,九序惟歌,勳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文王患憂,繇辭炳曜,符采複隱,精義堅深。重以公旦多材,振其徽烈,制詩緝頌,斧藻群言。至夫子繼聖,獨秀前哲,鎔鈞六經,必金聲而玉振;雕琢情性,組織辭令,木鐸起而千里應,席珍流而萬世響,寫天地之輝光,曉生民之耳目矣。
爰自風姓,暨於孔氏,玄聖創典,素王述訓:莫不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設教,取象乎河洛,問數乎蓍龜,觀天文以極變,察人文以成化;然後能經緯區宇,彌綸彝憲,發揮事業,彪炳辭義。故知道沿聖以垂文,聖因文而明道,旁通而無滯,日用而不匱。易曰:「鼓天下之動者存乎辭。」辭之所以能鼓天下者,乃道之文也。
贊曰:道心惟微,神理設教。光采玄聖,炳耀仁孝。龍圖獻體,龜書呈貌。天文斯觀,民胥以傚。
【徵聖第二】(頁一七)
夫作者曰聖,述者曰明,陶鑄性情,功在上哲,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則聖人之情,見乎文辭矣。先王聖化,布在方冊;夫子風采,溢於格言。是以遠稱唐世,則煥乎為盛;近褒周代,則郁哉可從。此政化貴文之徵也。鄭伯入陳,以文辭為功;宋置折俎,以多文舉禮。此事蹟貴文之徵也。褒美子產,則云「言以足志,文以足言」;泛論君子,則云「情欲信,辭欲巧」。此修身貴文之徵也。然則志足而言文,情信而辭巧,乃含章之玉牒,秉文之金科矣。夫鑒周日月,妙極幾神,文成規矩,思合符契;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故春秋一字以褒貶,喪服舉輕以包重,此簡言以達旨也。邠詩聯章以積句,儒行縟說以繁辭,此博文以該情也。書契斷決以象夬,文章昭{日折}以象離,此明理以立體也。四象精義以曲隱,五例微辭以婉晦,此隱義以藏用也。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適會」,徵之周孔,則文有師矣。
是以〔子政〕論文必徵於聖,〔稚圭勸學〕(竊聖)必宗於經。易稱「辨物正言,斷辭則備」;書云「辭尚體調,弗惟好異」。故知正言所以立辯,體要所以成辭;辭成無好異之尤,辯立有斷辭之〔義〕(美)。雖精義曲隱,無傷其正言,微辭婉晦,不害其體要。體要與微辭偕通,正言共精義並用;聖人之文章,亦可見也。顏闔以為仲尼飾羽而畫,徒事華辭。雖欲訾聖,弗可得已。然則聖文之雅麗,固銜華而佩實者也。天道難聞,猶或鑽仰;文章可見,胡寧勿思。若徵聖立言,則文其庶矣。
贊曰:妙極生知,睿哲惟宰。精理為文,秀氣成采。鑒懸日月,辭富山海。百齡影徂,千載心在。
【宗經第三】(頁三一)
三極彝訓,其書言經。經也者,恒久之道,不刊之鴻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參物序,制人紀,洞性靈之奧區,極文章之骨髓者也。皇世三墳,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歲歷綿曖,條流紛糅。自夫子刪述,而大寶咸耀。於是易張十翼,書標七觀,詩列四始,禮正五經,春秋五例,義既極乎性情,辭亦匠於文理,故能開學養正,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聖謨卓絕,牆宇重峻,而吐納自深。譬萬鈞之洪鐘,無錚錚之細響矣。
夫易惟談天,入神致用。故繫稱旨遠辭文,言中事隱;韋編三絕,固哲人之驪淵也。書實記言,而訓詁茫昧,通乎爾雅,則文意曉然。故子夏歎書,昭昭若日月之明,離離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詩主言志,詁訓同書,摛風裁興,藻辭譎喻,溫柔在誦,故最附深衷矣。禮以立體,據事制範,章條纖曲,執而後顯,採掇〔生〕(片)言,莫非寶也。春秋辨理,一字見義,五石六{益鳥},以詳〔略〕(備)成文;雉門兩觀,以先後顯旨:其婉章志晦,諒以邃矣。尚書則覽文如詭,而尋理即暢;春秋則觀辭立曉,而訪義方隱:此聖〔人〕(文)之殊致,表裏之異體者也。
至根柢槃深,枝葉峻茂,辭約而旨豐,事近而喻遠;是以往者雖舊,餘味日新,後進追取而非晚,前修〔文〕(運)用而未先,可謂太山遍雨,河潤千里者也。
故論說辭序,則易統其首;詔策章奏,則書發其源;賦頌歌讚,則詩立其本;銘誄箴祝,則禮總其端;紀傳〔銘〕(盟)檄,則春秋為根:並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內者也。若稟經以製式,酌雅以富言,是〔仰〕(即)山而鑄銅,煮海而為鹽也。故文能宗經,體有六義:一則情深而不詭,二則風清而不雜,三則事信而不誕,四則義直而不回,五則體約而不蕪,六則文麗而不淫。揚子比雕玉以作器,謂五經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傳,四教所先,符采相濟,〔濟〕(邁)德樹聲,莫不師聖;而建言修辭,鮮克宗經。是以楚豔漢侈,流弊不還,正末歸本,不其懿歟!
贊曰:三極彝〔道〕(訓),〔訓〕(道)深稽古。致化〔歸〕(惟)一,分教斯五。性靈鎔匠,文章奧府。淵哉鑠乎,群言之祖。
【正緯第四】(頁四九)
夫神道闡幽,天命微顯,馬龍出而大易興,神龜見而洪範耀。故繫辭稱「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斯之謂也。但世敻文隱,好生矯誕,真雖存矣,偽亦憑焉。
夫六經彪炳,而緯候稠疊;孝論昭晰,而鉤讖葳蕤。按經驗緯,其偽有四:蓋緯之成經,其猶織綜,絲麻不雜,布帛乃成;今經正緯奇,倍摘千里,其偽一矣。經顯,聖訓也;緯隱,神教也。聖訓宜廣,神教宜約;而今緯多於經,神理更繁,其偽二矣。偶命自天,乃稱符讖,而八十一篇皆託於孔子;則是堯造綠圖,昌制丹書,其偽三矣。商周以前,圖籙頻見,春秋之末,群經方備;先緯後經,體乖織綜,其偽四矣。偽既倍摘,則義異自明,經足訓矣,緯何豫焉?原夫圖籙之見,乃昊天休命,事以瑞聖,義非配經。故河不出圖,夫子有歎,如或可造,無勞喟然。昔康王河圖,陳於東序;故知前世符命,歷代寶傳,仲尼所撰,序錄而已。於是伎數之士,附以詭術,或說陰陽,或序災異,若鳥鳴似語,蟲葉成字,篇條滋蔓,必假孔氏;通儒討覈,謂起哀平,東序秘寶,朱紫亂矣。至於光武之世,篤信斯術。風化所靡,學者比肩,沛獻集緯以通經,曹褒撰讖以定禮,乖道謬典,亦已甚矣。是以桓譚疾其虛偽,尹敏戲其〔深瑕〕(浮假),張衡發其僻謬,荀悅明其詭誕:四賢博練,論之精矣。
若乃羲農軒皞之源,山瀆鍾律之要,白魚赤烏之符,黃金紫玉之瑞,事豐奇偉,辭富膏腴,無益經典而有助文章。是以後來辭人,採摭英華。平子恐其迷學,奏令禁絕;仲豫惜其雜真,未許煨燔。前代配經,故詳論焉。
贊曰:榮河溫洛,是孕圖緯。神寶藏用,理隱文貴。世歷二漢,朱紫騰沸。芟夷譎詭,〔糅〕(採)其雕蔚。
【辨騷第五】(頁六三)
自風雅寢聲,莫或抽緒,奇文鬱起,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後,奮飛辭家之前,豈去聖之未遠,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而淮南作傳,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白爵}然涅而不緇,雖與日月爭光可也。班固以為露才揚己,忿懟沉江;羿澆二姚,與左氏不合;崑崙懸圃,非經義所載;然其文辭雅麗,為詞賦之宗,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詩人提耳,屈原婉順,離騷之文,依經立義;駟虯乘〔翳〕(鷖),則時乘六龍,崑崙流沙,則禹貢敷土。名儒辭賦,莫不擬其儀表。所謂金相玉質,百世無匹者也。及漢宣嗟歎,以為皆合經術,揚雄諷味,亦言體同詩雅。四家舉以方經,而孟堅謂不合傳,褒貶任聲,抑揚過實,可謂鑒而弗精,玩而未覈者也。
將覈其論,必徵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稱〔湯武〕禹湯之祇敬,典誥之體也;譏桀紂之猖披,傷羿澆之顛隕,規諷之旨也;虯龍以喻君子,雲霓以譬讒邪,比興之義也;每一顧而掩涕,歎君門之九重,忠怨之辭也:觀茲四事,同於風雅者也。至於託雲龍,說迂怪,豐隆求宓妃,鴆鳥媒{女戎}女,詭異之辭也;康回傾地,夷羿彈日,木夫九首,土伯三目,譎怪之談也;依彭咸之遺則,從子胥以自適,狷狹之志也;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典者也。故論其典誥則如彼,語其夸誕則如此。固之楚辭者,體〔慢〕(憲)於三代,而風〔雅〕(雜)於戰國,乃雅頌之博徒,而詞賦之英傑也。觀其骨鯁所樹,肌膚所附,雖取鎔經意,亦自鑄偉辭。故騷經九章,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綺靡以傷情;遠遊天,瑰詭而〔惠〕(慧)巧;招魂〔招隱〕(大招),耀豔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漁父寄獨往之才。故能氣往轢古,辭來切今,驚采絕豔,難與並能矣。
自九懷以下,遽躡其跡,而屈宋逸步,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鬱伊而易感;述離居,則愴怏而難懷;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言節候,披文而見時。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馬揚沿波而得奇,其衣被詞人,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中巧者獵其豔辭,吟諷者銜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若能憑軾以倚雅頌,懸轡以馭楚篇,酌奇而不失〔真〕(貞),翫華而不墜其實;則顧盼可以驅辭力,咳唾可以窮文致,亦不復乞靈於長卿,假寵於子淵矣。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金相玉式,豔溢錙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