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天地皆心也,变化不测,不能不万殊。心无本体,工夫所至,即其本体。故穷理者,穷此心之万殊,非穷万物之万殊也。是以古之君子宁凿五丁之间道,不假邯郸之野马,故其途亦不得不殊。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使美厥灵根者化为焦芽绝港。夫先儒之语录,人人不同,只是印我之心体变动不居,若执定成局,终是受用不得。此无他,修德而后可讲学。今讲学而不修德,又何怪其举一而废百乎?时风愈下,兔园称儒,实老生之变相;坊人诡计,借名母以行书。谁立庙庭之中正?九品参差;大类释氏之源流,五宗水火。遂使杏坛块土为一哄之市,可哀也夫!
羲幼遭家难,先师蕺山先生视羲如子。扶危定倾,日闻绪言。小子矍矍,梦奠之后,始从遗书得其宗旨,而同门之友多归忠节。岁己酉,毗陵郓仲升来越,着《刘子节要》。仲升,先师之高第弟子也。书成,羲送之江干,仲升执手丁宁曰:“今日知先师之学者,惟吾与子两人,议论不容不归一。惟于先师言意所在,宜稍为通融。”羲曰:“先师所以异于诸儒者,正在于意,宁可不为发明?”仲升欲羲叙其《节要》,羲终不敢。是则仲升于殊途百虑之学,尚有成局之未化也。
羲为《明儒学案》,上下诸先生,深浅各得,醇疵互见,要皆功力所至,竭其心之万殊者而后成家,未尝以懵懂精神冒人糟粕。于是为之分源别派,使其宗旨历然。由是而之焉,固圣人之耳目也。间有发明,一本之先师,非敢有所增损其间。此犹中衢之樽,后人但持瓦瓯椫杓,随意取之,无有不满腹者矣。
书成于丙辰之后,中州许酉山暨万贞一各刻数卷,而未竣其事。然钞本流传,颇为好学者所识。往时汤公潜庵有云:“《学案》宗旨杂越,苟善读之,未始非一贯。”此陈介眉所传述语也。壬申七月,一病几革,文字因缘一切屏除。仇沧柱都下寓书,言北地隐士贾若水者,手录是书而叹曰:“此明室数百年学脉也,可听之埋没乎?”亡何,贾君逝,其子醇庵承遗命刻之。嗟乎!温公《通鉴》成,叹世人首尾毕读者少。此书何幸,而累为君子所不弃乎!暂彻呻吟,口授儿子百家书之。
康熙三十二年癸酉黄宗羲序。
明儒学案序
盈天地间皆心也。人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故穷天地万物之理,即在吾心之中。后之学者错会前贤之意,以为此理悬空于天地万物之间,吾从而穷之,不几于义外乎?此处一差,则万殊不能归一。夫苟工夫着到,不离此心,则万殊总为一致,学术之不同,正以见道体之无尽也。奈何今之君子,必欲出于一途,剿其成说,以衡量古今,稍有异同,即诋之为离经畔道。时风众势,不免为黄(芽)[茅]白苇之归耳。夫道犹海也,江淮河汉以至泾渭蹄涔,莫不昼夜曲折以趋之,其各自为水者,至于海而为一水矣。使为海若者汰然自喜曰:“咨尔诸水,导源而来,不有缓急平险、清浊远近之殊乎?不谓尽吾之族类也,盍各返尔故处?”如是,则不待尾闾之泄,而蓬莱有清浅之患矣。今之好同恶异者,何以异是?
有明事功文章未必能越前代,至于讲学,余妄谓过之。诸先生学不一途,师门宗旨,或析之为数家,终身学术,每久之而一变。二氏之学,程朱辟之,未必廓如。而明儒身入其中,轩豁呈露,用医家倒仓之法,二氏之葛藤无乃为焦芽乎?诸先生不肯以朦胴精神冒人糟粕,虽浅深详略之不同,要不可谓无见于道者也。余于是分其宗旨,别其源流,与同门姜定庵、董无休操其大要,以着于篇,听学者从而自择。中衢之樽,持瓦瓯椫杓而往,无不满腹而去者。汤潜庵曰:“《学案》宗旨杂越,苟善读之,未始非一贯也。”陈介眉曰:“《学案》如《王会图》,洞心骇目,始见天王之大,总括宇宙。”
书成于丙辰之后,许酉山刻数卷而止,万贞一又刻之而未毕。壬申七月,余病几革,文字因缘一切屏除。仇沧柱都中寓书,言北地贾若水见《学案》而叹曰:“此明室数百岁之书也,可听之埋没乎?”亡何,贾君亡,其子醇庵承遗命刻之。嗟乎!余于贾君,邈不相闻,而精神所感,不异同室把臂。余则何能,顾贾君之所以续慧命者,其功伟矣!
黄宗羲序。
明儒学案发凡
从来理学之书,前有周海门《圣学宗传》,近有孙钟元《理学宗传》,诸儒之说颇备。然陶石篑与焦弱侯书云:“海门意谓身居山泽,见闻狭陋,尝愿博求文献,广所未备,非敢便称定本也。”且各家自有宗旨,而海门主张禅学,扰金银铜铁为一器,是海门一人之宗旨,非各家之宗旨也。钟元杂收,不复甄别,其批注所及,未必得其要领,而其闻见,亦犹之海门也。学者观羲是书,而后知两家之疏略。
大凡学有宗旨,是其人之得力处,亦是学者之入门处。天下之义理无穷,苟非定以一二字,如何约之使其在我?故讲学而无宗旨,即有嘉言,是无头绪之乱丝也。学者而不能得其人之宗旨,即读其书,亦犹张骞初至大夏,不能得月氐要领也。是编分别宗旨,如灯取影。杜牧之曰:“丸之走盘,横斜圆直,不可尽知。其必可知者,是知丸不能出于盘也。”夫宗旨,亦若是而已矣。
尝谓有明文章事功皆不及前代,独于理学前代之所不及也。牛毛茧丝,无不辨晰,真能发先儒之所未发。程朱之辟释氏,其说虽繁,总是只在迹上,其弥近理而乱真者,终是指他不出。明儒于毫厘之际,使无遁影。陶石篑亦曰:“若以见解论,当代诸公尽有高过者。”与羲言不期而合。
每见钞先儒语录者,荟撮数条,不知去取之意谓何。其人一生之精神未尝透露,如何见其学术?是编皆从全集纂要钩玄,未尝袭前人之旧本也。
儒者之学,不同释氏之五宗,必要贯串到青源、南岳。夫子既焉不学,濂溪无待而兴,象山不闻所受。然其间程朱之至何王金许,数百年之后,犹用高曾之规矩,非如释氏之附会源流而已。故此编以有所授受者分为各案,其特起者、后之学者不甚着者,总列诸儒之案。
学问之道,以各人自用得着者为真。凡倚门傍户、依样葫芦者,非流俗之士,则经生之业也。此编所列,有一偏之见,有相反之论,学者于其不同处,正宜着眼理会,所谓一本而万殊也。以水济水,岂是学问!
胡季随从学晦翁,晦翁使读《孟子》。他日问季随“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季随以所见解,晦翁以为非,且谓其读书卤莽不思。季随思之既苦,因以致疾,晦翁始言之。古人之于学者,其不轻授如此,盖欲其自得之也。即释氏,亦最忌道破,人便作光影玩弄耳。此书未免风光狼籍,学者徒增见解,不作切实工夫,则羲反以此书得罪于天下矣。
是书搜罗颇广,然一人之闻见有限,尚容陆续访求。即羲所见而复失去者,如朱布衣《语录》,韩苑洛、南瑞泉、穆玄庵、范栗斋诸公集,皆不曾采入。海内有斯文之责者,其不吝教我,此非末学一人之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