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体浩浩无穷,人被气质限住,罕能睹其纯全。若只据己见持养将去,终是狭隘孤单,难得展拓。须大着心胸,广求义理,尽合天下聪明为我聪明,庶几规模阔大,气质不得而限量之。
理者,气之主宰。理非别有一物在气为主,只就气上该得如此处,便是理之发用。其所以该得如此,则理之本体然也。通宇宙全体,浑是一理,充塞流行,随气发用,在这里便该得如此,在那里又该得如彼,千变万化不同。人见用有许多,遂疑体亦有许多,不知只是一理所为,随在而异名耳,本体更无馀二也。
纯粹至善者理也,气有弗善,理亦末如之何,斯乃气强而理弱乎?曰:“否。理该得如此,而不能自如此。其能如此,皆气为之也。气能如此,而不能尽如此,滞于有迹,运复不齐故也。”
夫理冲漠无朕,无者不可分裂,所以一也。浑沦惟一,一者不可二杂,所以纯也。气有形,不可分,愈分则愈杂,美恶分,若有万不齐矣。
理气合则一,违则二。春气氤氲,盎乎其和,此天地之仁也;秋气晶明,肃乎其清,此天地之义也,何处分别是理是气?春宜温厚而弗温厚,秋宜严雄而弗严凝,此非理该如此,乃是气过不及,弗能如此。孟子曰:“配义与道。”此是理该如此而气能如此,所谓合则一也。孔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心而违仁,判为两物,弗复合一,所谓违则二也。
或问:“孝之根原,莫是一体而分,该得孝否?”曰:“此只是当然不容已处。”曰:“岂天命自然乎?”曰:“怎得便会自然如此!天地生生,只是一团好气,聚处便生,人具此生理,各有一团好意思在心。父母,吾身所由以生也,故恻怛慈爱于此发得尤恳切,其本在是也。”
礼主于敬让,其心耸然如有畏,退然如弗胜,然后仪文斯称。今之矜严好礼者,不知自尊自重,直行己意而已。此乃客气所使,非复礼之本然矣。
“思虑万起万灭,如之何?”曰:“此是本体不纯,故发用多杂。工夫只在主一,但觉思虑不齐,便截之使齐,立得个主宰,却于杂思虑中先除邪思虑,以次除闲思虑,推勘到底,直与斩绝,不得放过。久之本体纯然是善,便自一忿不生,生处皆善念矣。”
圣贤冲然无欲,学者当自不见可欲始。一念动以人欲,根勘何从而来。照见众欲性中元无,俱从躯壳上起,秽我灵台。众欲不行,天理自见。
“天命有元亨利贞,故人性有仁义礼智。人性有仁义礼智,故人情有恻隐、羞恶、辞让、是非,纯粹至善,本来如是。其有不善,又从何来?”曰:“此只是出于气质。性本善,然不能自善,其发为善,皆气质之良知良能也。气质能为善,而不能尽善。性即太极,气质是阴阳五行所为气运,纯驳不齐,故气禀合下便有清浊厚薄。浊则遮蔽不通,薄则承载不起,便生出不善来。性惟本善,故除却气质不善,便纯是善。性惟不能自善,故变化气质以归于善,然后能充其良知良能也。”
“人性元善,当其恶时,善在何处?”曰:“善自常在不灭,只因气质反了这善,便生出恶。善之本体不得自如,若能翻转邪恶,依旧是善。”
或曰:“人生而静,气未用事,其性浑然至善。感于物而动,气得用事,故其情有善有不善。”曰:“如是则体用二原矣。性善,情亦善。静时性被气禀夹杂,先藏了不善之根,故动时情被物欲污染,不善之萌芽才发。存养于静,默消其不善之根。省察于动,才觉不善之萌芽,便与锄治。积集久之,本体浑然是善,发用处亦粹然无恶矣。”
一理散为万事,常在此心,则全体浑然在此,而又随事精察力行之,则其用灿然,各有着落。
虚灵主宰,是之谓心,其理气之妙合与!气形而下,莫能自主宰。理自然无为,岂有灵也?气之渣滓滞而为形,其精英为神,虚通灵爽,能妙是理为主,气得其统摄,理因是光明不蔽,变化无方矣。
或穷孝之节目。曰:“俱从根源处来。只如昏定晨省,人子昼常侍亲,而夜各就寝,父母弗安置,岂能自安?既寝而兴,便思问候父母安否。皆出于吾心至爱,自不容已。”曰:“如是只须就根本上用功。”曰:“这却是分本末作两段事。天理合如此,而吾不能如此,正为私意蔽隔。常培根原,又就节目上穷究到根源处,去其不如此者而求其当如此者,则私意不得蔽隔,天理常流通矣。”
人各私其私,天地间结成一大块私意。人君完养厥德,盎然天地生物之心,又求天下恺悌相与,举先王仁政行之,悉破群私,合为天下大公。天子当常以上帝之心为心,兴一善念,上帝用休而庆祥集焉;兴一恶念,上帝震怒而灾沴生焉,感应昭昭也。昔人谓人君至尊,故称天以畏之,却是举一大者来吓人君,盖未迪知帝命也。人君当明乾坤易简之理。天下之贤才,岂能人人而知之邪?君惟论一相,相简大寮,俾各自置其属,人得举其所知而效之于上,则无遗贤,所谓“干以易知”也。天下之政,岂能事事而亲之邪?君恭己于上,委任于相,相分任于百司而责其成功,上好要而百事详,所谓“坤以简能”也。
复余子积论性书
窃观尊兄前后论性,不啻数十万言,然其大意,不过谓:“性合理与气而成,固不可指气为性,亦不可专指理为性。气虽分散万殊,理常浑全。同是一个,人物之性不同,正由理气合和为一,做成许多般来,在人在物,固有偏全,而人性亦自有善有恶。若理,则在物亦本无偏,在人又岂有恶邪?”中间出入古今,离合经传,自成一家,以补先儒之所未备,足以见尊兄之苦心矣。苟非聪明才辨,岂易能此?然于愚意,窃有未安。曩尝妄谓尊兄论性虽非,其论理气却是。近始觉得尊兄论性之误,正坐理气处见犹未真耳。
理在天地间,本非别有一物,只就气中该得如此便是理。人物之性,又从何来?即天地所赋之理。亦非别有一物,各就他分上合当恁地便是。试于日用间常自体验,合当恁地,便是气禀汨他,物欲污他,自然看得洁洁净净,不费说辞矣。尊兄谓理常浑沦,气才有许多分别出来。若如愚见,则理气元不相离,理浑沦只是一个,气亦浑沦本只一个,气分出许多,则理亦分出许多。混沌之时,理气同是一个。及至开辟,一气大分之则为阴阳,小分之则为五行。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是故在阳则为健,在阴则为顺,以至为四德,为五常,亦复如是。二五错综,又分而为万物,则此理有万其殊矣。理虽分别有许多,究竟言之,只是一个该得如此。盖既是该得如此,则在这里便该得如此,在那里又该得如彼,总是一个该得如此,做出千万个该得如此底出来。”所当然”字说不尽,故更着“所以然”也。理者气之主,今曰理随气具,各各不同,气顾为理之主邪?曰:此理所以为气之主也。变化无方,大与为大,小与为小,常活泼泼,故曰理一而分殊。尝自其分殊者而观之,健不可以为顺,顺亦不可以为健,四德五常以至万物之理,各不能相通,此理疑若滞于方所矣。不知各在他分上都是该得如此,大固无馀,小亦无欠,故能随在具足,随处充满,更无空阙之处。若合而不可分,同而不复异,则是浑沦一死局,必也常混沌而后可耳。天地者,阴阳五行之全体也。故许多道理,静则冲漠浑沦,体悉完具,动则流行发见,用各不同。人物之性,皆出于天地,何故人得其全,物得其偏?盖天地之气,其渣滓为物,偏而不备,塞而不通,健顺五常之德不复能全,但随形气所及而自为一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