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学书
存养省察工夫,固学问根本,亦须发大勇猛心,方做得成就。若不会发愤,只欲平做将去,可知是做不成也。
孔门唯颜子可当中行,自曾子以至子思、孟子,气质皆偏于刚,然其所以传圣人之道,则皆得刚毅之力也。文公谓世衰道微,人欲横流,不是刚毅的人,亦立脚不住。
今之士大夫,得一阶半级则以为喜,失一阶半级则以为忧。譬如鸟在笼中,纵令底下直飞至顶上,许大世界,终无出日。
伊川言:“中心斯须不和不乐,则鄙诈之心入之矣。”此与“敬以直内”同理,谓敬为和乐固不可,然敬须和乐,只是心中无事也。
人一日间喜怒哀乐不知发了多少,其中节也常少,不中节也常多。虽无所喜怒哀乐时,而喜怒哀乐之根已自先伏于其间。
岁莫一友过我,见某凝尘满室,泊然处之,叹曰:“吾所居必洒扫涓洁,虚室以居,尘嚣不杂,则与乾坤清气相通。斋前杂树花木,时观万物生意。深夜独坐,或启扉以漏日光,至昧爽,恒觉天地万物清气自远而届,此心与相流通,更无窒碍。今室中芜秽不治,弗以累心,贤于玩物远矣,但恐于神爽未必有助也。”
某居家简重,不以事物经心。友人曰:“人心须完密,一事不可放过。学而不事事,则疏漏处必多,应事时必缺陷了道理。吾见清高虚静之士,久之未有不堕落者。一阴一阳之谓道,今喜静厌动,正如有阴无阳,不成化矣。”某闻言耸然。
人心通窍于舌,是以能言。多言之人,此心奔迸外出,未言,舌常有动意,故其蓄聚恒浅,应用易疏。但与其箝制于外,不若收敛于中,验之放去收转之间,而心之有亡攸系,当自有着力处。
天下之事,若从愤世嫉邪起端,未免偏于肃杀。必也从太和中发出,则四时之气咸备,而春生常为之主,乃可合德造化也。
心乃我身主宰。从天下至此已是尽头处,而心却发出两路,善恶歧焉,诚意是管归一路也。善恶各有来路,善是从心体明处发来,恶便是从暗处发来,致知是要推明破暗也。
心与物交,若心做得主,以我度物,则暗者可通。若舍己逐物,物反做主,明者可塞。故功夫起头,只在先立乎其大者。
李献吉晚而与某论学,自悔见道不明,曰:“昔吾汨于词章,今而厌矣。静中恍有见,意味迥然不同,则从而录之。”某曰:“录后意味何如?”献吉默然良久,惊而问曰:“吾实不自知,才札记后,意味渐散,不能如初,何也?”某因与之极言天根之学须培养深沉,切忌漏泄。因问平生大病安在,曰:“公才甚高,但虚志与骄气,此害道之甚者也。”献吉曰:“天使吾早见二十年,讵若是哉!”
人之一心,贯串千事百事,若不立个主宰,则终日营营,凡事都无统摄,不知从何处用功。又有兀坐以收放心,事至不管,是自隔绝道理,如何贯串得来?如愚见,日用间不问有事无事,常有此心,有个主宰在此,事来就此事上用功,直截依着道理行,莫要被私欲遮障缠绕,如此才能贯穿得过。
喜怒哀乐未发,性本空也;发而皆中节,其应亦未尝不空,圣人体用一原也。世人不无潜伏,故有前尘,妄动故有缘影,是故不可无戒惧之心。释氏厌人欲之幻,并与天性不可解于心者而欲灭之,将乍见孺子入井怵惕真心,与内交、要誉、恶其声之妄心同谓尘影,则与圣贤之学霄壤矣。
大丈夫冻死则冻死,饿死则饿死,方能堂堂立天地间。若开口告人贫,要人怜我,以小惠昫沫我,得无为贱丈夫乎!
人心元神,昭昭灵灵,收敛停畜,因其真机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自有无穷之妙。若专内遗外,日用间分本末作两段事,如此仍是支离也。
近体《大学》,颇窥圣学之枢机至易至简,说者自生烦难。阳明盖有激者也,故翻禅学公案,推佛而附于儒。被他说得太快,易耸动人。今为其学者,大抵高抬此心,不在本位,而于义利大界限反多依违。
吾辈欲学圣人,不求诸人生而静,只就孩提有知识后说起,又不察性之欲与物欲,则是以念念流转者为主。
陈元诚疑吾近日学问,见得佛、老与圣人同,大为吾惧。
元诚论静云:“一念不生,既不执持,又不蒙昧,三件犯着一件,便不是。”
知道无中边,而不知内为主,则茫无下手处;知内为主,而不知道无中边,则隘。故曰:“此心学之全功也。”
天文左右前皆动也,惟北辰不动。人身背亦如之。故曰:“天根之学,本《易》艮背之旨。”
五峰之学,不务涵养本原,只要执发见一端,便张皇作用,故有急迫助长之病。
心之神明,无乎在而无乎不在也,无乎不在而有在也。静则气母归根,动则神机发见,故疑其在彼,而不知实在于心,虽有在也,而无迹也。
人心立极虽有间断处,亦好接头。否则终日向学,不免散而无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