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明之学,至白沙始入精微,其吃紧工夫,全在涵养。喜怒未发而非空,万感交集而不动。至阳明而后大。两先生之学最近,阳明后来从不说起,其故何也?薛中离,阳明之高第弟子也,于正德十四年上疏请白沙从祀孔庙,是必有以知师门之学同矣。罗一峰曰:“白沙观天人之微,究圣贤之蕴,充道以富,崇德以贵,天下之物,可爱可求,漠然无动于中。”信斯言也。故出其门者多清苦自立,不以富贵为意,高风之所激远矣。
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
孝廉李大崖先生承箕
通政张东所先生诩
给事贺医闾先生钦
吏目邹立斋先生智
御史陈时周先生茂烈
长史林缉熙先生光
州同陈秉常先生庸
布衣李抱真先生孔修
(处士)谢天锡先生佑
文学何时振先生廷矩
运使史惺堂先生桂芳
白沙学案上文恭陈白沙先生献章
陈献章,字公甫,新会之白沙里人。身长八尺,目光如星。右脸有七黑子,如北斗状。自幼警悟绝人,读书一览辄记。尝谓孟子所谓天民者,慨然曰:“为人必当如此!”梦拊石琴,其音泠泠然,一人谓之曰:“八音中惟石难谐,子能谐此,异日其得道乎!”因别号石斋。正统十二年举广东乡试,明年会试中乙榜,入国子监读书。已至崇仁,受学于康斋先生。归即绝意科举,筑春阳台静坐其中,不出阈外者数年。寻遭家难。成化二年复游太学,祭酒邢让试《和杨龟山此日不再得》诗,见先生之作,惊曰:“即龟山不如也。”飏言于朝,以为真儒复出。由是名动京师,罗一峰、章枫山、庄定山、贺医闾皆恨相见之晚,医闾且禀学焉。归而门人益进。十八年,布政使彭韶、都御史朱英交荐,言:“国以仁贤为宝。臣自度才德不及献章万万,臣冒高位,而令献章老丘壑,恐坐失社稷之宝。”召至京,政府或尼之,令就试吏部。辞疾不赴,疏乞终养,授翰林院检讨而归。有言其出处与康斋异者,先生曰:“先师为石亨所荐,所以不受职。某以听选监生,始终愿仕,故不敢伪辞,以钓虚誉。或受或不受,各有攸宜。”自后屡荐不起。弘治十三年二月十日卒,年七十有三。先生疾革,知县左某以以医来,门人进曰:“疾不可为也。”先生曰:“须尽朋友之情。”饮一匙而遣之。
先生之学,以虚为基本,以静为门户,以四方上下、往古来今穿纽凑合为匡郭,以日用常行分殊为功用,以勿忘勿助之间为体认之则,以未尝致力而应用不遗为实得。远之则为曾点,近之则为尧夫,此可无疑者也。故有明儒者不失其矩矱者亦多有之,而作圣之功,至先生而始明,至文成而始大。向使先生与文成不作,则濓洛之精蕴,同之者固推见其至隐,异之者亦疏通其流别,未能如今日也。或者谓其近禅,盖亦有二:圣学久湮,共趋事为之末,有动察而无静存,一及人生而静以上,便邻于外氏,此庸人之论,不足辨也。罗文庄言:“近世道学之昌(按:《困知记》卷下作‘倡’),白沙不为无力。而学术之误,亦恐自白沙始。至无而动,至近而神,此白沙自得之妙也。彼徒见夫至神者,遂以为道在是矣,而深之不能极,几之不能研,其病在此。”缘文庄终身认心性为二,遂谓先生明心而不见性,此文庄之失,不关先生也。先生自序为学云:“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累年,而卒未有得。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张东所叙先生为学云:“自见聘君归后,静坐一室,虽家人罕见其面。数年未之有得,于是迅扫夙习,或浩歌长林,或孤啸绝岛,或弄艇投竿于溪涯海曲。捐耳目,去心智,久之然后有得焉。盖主静而见大矣。由斯致力,迟迟至二十余年之久,乃大悟广大高明不离乎日用,一真万事,本自圆成,不假人力。无动静,无内外,大小精粗,一以贯之。”先生之学,自博而约,由粗入细,其与禅学不同如此。
尹直《琐缀录》谓先生初至京,潜作十诗颂太监梁方,方言于上,乃得授职。及请归出城,辄乘轿张盖,列槊开道,无复故态。丘文庄采入《宪庙实录》,可谓遗秽青史。《宪章录》则谓采之《实录》者,张东白也。按东白问学之书,以”义理须到融液,操存须到洒落“为言,又令其门人馈遗先生,深相敬慕,寄诗疑其逃禅则有之,以乌有之事阑入史编,理之所无也。文庄深刻,喜进而恶退,一见之于定山,再见之于先生,与尹直相去不远。就令梁方之诗不伪,方是先生邻人,因其求诗而与之,亦情理之所有,便非秽事。既已受职,乘轿张盖,分之攸宜,揽之以为话柄,则凡讲学者涕唾亦不得矣。
万历十三年,诏从祀孔庙,称先儒陈子,谥文恭。
论学书
复赵提学
执事谓浙人以胡先生不教人习四礼为疑,仆因谓礼文虽不可不讲,然非所急,正指四礼言耳,非统论礼也。礼无所不统,有不可须臾离者,克己复礼是也。若横渠以礼教人,盖亦由事推之,教事事入途辙去,使有所据守耳。若四礼,则行之有时,故其说可讲而知之。学者进德修业,以造于圣人,紧要却不在此也。程子曰:“且省外事,但明乎善,惟进诚心。”外事与诚心对言,正指文为度数。若以其至论之,文为度数亦道之形见,非可少者。但求道者有先后缓急之序,故以“且省”为辞。省之言略也,谓姑略去不为害耳。此盖为初学未知立心者言之,非初学,不云“且”也。若以外事为外物累己,而非此之谓则当绝去,岂直“省”之云乎?
仆年二十七,始发愤从吴聘君学,其于古圣贤垂训之书,盖无所不讲,然未知入处。比归白沙,杜门不出,专求所以用力之方,既无师友指引,惟日靠书册寻之,忘寐忘食,如是者亦累年,而卒未得焉。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于是舍彼之繁,求吾之约,惟在静坐。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御衔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涣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有学于仆者,辄教之静坐,盖以吾所经历粗有实效者告之,非务为高虚以误人也。
承谕有为毁仆者,有曰自立门户者,是流于禅学者。甚者则曰妄人,率人于伪者。仆安敢与之强辩?姑以迹之近似者言之。孔子教人,文行忠信。后之学孔氏者,则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而动直”,然后圣可学而至矣。所谓自立门户者,非此类欤?佛氏教人曰静坐,吾亦曰静坐;曰惺惺,吾亦曰惺惺。调息近于数息,定力有似禅定,所谓流于禅学者,非此类欤?仆在京师,适当应魁养病之初,前此克恭亦以病去。二公皆能审于进退者也,其行止初无与于仆,亦非仆所能与也。不幸其迹偶与之同,出京之时又同,是以天下之责不仕者,辄涉于仆,其责取证于二公。而仆自己丑得病,五六年间,自汗时发,母氏年老,是以不能出门耳。凡责仆以不仕者,遂不可解。所谓妄人率人于伪者,又非此类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