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帝。心一也,自其主宰而言谓之意。天有五常,而分之为八节十二辰,故曰“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干》,劳乎《坎》,成言乎《艮》”。即主宰,即流行也。此正是“体用一原,显微无间”处。今言意为心之所发,亦无不可。言所发而所存在其中,终不可以心为所存,意为所发。意者心之所发,发则有善有恶,阳明之说有自来矣。抑善恶者意乎?好善恶恶者意乎?若果以好善恶恶者为意,则意之有善而无恶也明矣。然则诚意一关,其止至善之极则乎?
“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盖言独体之好恶也。元来只是自好自恶,故欺曰“自欺”,慊曰“自慊”。既是自好自恶,则好在善,即是恶在不善;恶在不善,即是好在善。故好恶虽两意而一几,若以所感时言,则感之以可好而好,感之以可恶而恶,方有分用之机。然所好在此,所恶在彼,心体仍只是一个。一者,诚也。意本一,故以诚还之,非意本有两,而吾以诚之者一之也。
古本圣经而后首传诚意,前不及先致知,后不及欲正心,直是单提直指,以一义总摄诸义。至末又云“故君子必诚其意”,何等郑重!故阳明《古本序》曰:“大学之道,诚意而已矣。”岂非言诚意而格致包举其中,言诚意而正心以下更无余事乎?乃阳明宛转归到致良知为《大学》本旨,大抵以诚意为主意,以致良知为工夫之则,盖曰“诚意无工夫,工夫只在致知”,以合于”明善是诚身工夫,博文是约礼工夫,惟精是惟一工夫”,岂不直截简要?乃质之诚意本传,终不打合。及考之”修身“章”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只此便是良知。然则致知工夫不是另一项,仍只就诚意中看出,如离却意根一步,亦更无致知可言。余尝谓好善恶恶是良知,舍好善恶恶,无所谓知善知恶者。好即是知好,恶即是知恶,非谓既知了善方去好善,既知了恶方去恶恶。审如此,亦安见所谓良者?乃知知之与意,只是一合,相分不得精粗动静。且阳明既以诚意配诚身,约礼、惟一则莫一于意,莫约于诚意一关。今云“有善有恶意之动”,善恶杂糅,向何处讨归宿?抑岂《大学》”知本“之谓乎?如谓诚意即诚其有善有恶之意,诚其有善,固可断然为君子,诚其有恶,岂有不断然为小人?吾不意为良知既致之后,只落得做半个小人!若云致知之始有善有恶,致知之终无善无恶,则云“大学之道,正心而已矣“始得。前之既欲提宗于致知,后之又欲收功于正心,视诚意之关直是过路断桥,使人放步不得,主意在何处?
濂溪曰:“几,善恶。”即继之曰:“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此所谓德几也,道心惟微也。几本善,而善中有恶,言仁义非出于中正,即是几之恶,不谓忍与仁对、乖与义分也。先儒解”几,善恶”,多误。
“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知之良”二语决不能相入,则知与意分明是两事矣。将意先动而知随之耶?抑知先主而意继之耶?如意先动而知随之,则知落后着,不得谓良。如知先主而意继之,则离照之下,安得更留鬼魅?若或驱意于心之外,独以知与心,则法惟有除意,不当诚意矣。且自来经传无有以意为心外者,求其说而不得,无乃即知即意乎?果即知即意,则知良意亦良,更不待言。
“几者动之微”,不是前此有个静地,后此又有动之着在,而几则界乎动静之间者。审如此三截看,则一心之中,随处是绝流断港,安得打合一贯?余尝谓周子”诚、神、几“非三事,总是指点语。
《大学》止辨公私义利而不分理欲天人,《中庸》只指隐微显见而不分前后动静,此是儒门极大公案,后人愦愦,千载于今。
“如恶恶臭,如好好色”,全是指点微体。过此一关,微而着矣。好而流为好乐,恶而流为忿懥,又再流而为亲爱之僻、为贱恶之僻,又再流而为民好之僻、民恶之僻。滥觞之弊,一至于此,总为不诚意,故然。则以“正心”章视诚意,微着之辨彰彰,而世儒反以意为粗根,以心为妙体,何耶(二字据《刘子遗书?学言下》补)?
后儒格物之说,当以淮南为正,曰:“格知身之为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予请申之曰:格知诚意之为本,而正修齐治平之为末。
阳明云:“意在于事亲,则致吾良知于事亲之物。”只意在于事亲,便犯个私意了。当晨昏则定省,当冬夏则温凊,何处容得意在于事亲耶?
朱子表章《大学》,于格致之说最为吃紧,而于诚意反草草,平日不知作何解?至易箦,乃定为今章句曰:“实其心之所发。不过是就事盟心伎俩。”于法已疏矣。至“慎独”二字,明是尽性吃紧工夫,与《中庸》无异旨,而亦以“心之所发”言,不更疏乎?朱子一生学问半得力于主敬,今不从慎独二字认取,而欲掇敬于格物之前,真所谓握灯而索照也。
予尝谓学术不明,只是《大学》之教不明。《大学》之教不明,不争格致之辨,而实在诚正之辨。盖良知与闻见之知总是一知,良知何尝离得闻见?闻见何尝遗得心灵?水穷山尽,都到这里。诚正之辨,所关甚大。辨意不清,则以起灭为情缘;辨心不清,则以虚无落幻相。两者相为表里,言有言无,不可方物。即区区一点良知,亦终日受其颠倒播弄而不自知,适以为济恶之具而已,视闻见支离之病,何啻霄壤!
一诚贯所性之全,而工夫则自明而入。故《中庸》曰诚身、曰明善,《大学》曰诚意、曰致知,其旨一也。要之,明善之善,不外一诚,明之所以诚之也。致知之知,不离此意,致之所以诚之也。本体工夫,委是打合。
意根最微,诚体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还之至微,乃见其真止。定、静、安、虑次第俱到,以归之得。得无所得,乃为真得,禅家所谓向一毛孔立脚是也。此处圆满,无处不圆满;此处亏欠,无处不亏欠。故君子起戒于微,以充完其天心焉。欺之为言欠也,所自者欠也。自处一动,便有夹杂。因无夹杂,故无亏欠。而端倪在好恶之地,性光呈露,善必好,恶必恶,彼此两关,乃呈至善,故谓之”如好好色,如恶恶臭”。此时浑然天体用事,不着人力丝毫。于此寻个下手工夫,惟有慎之一法,乃得还他本位曰独。仍不许乱动手脚一毫,所谓诚之者也。此是尧舜以来相传心法,学者勿得草草放过。
心体本无动静,心体亦无动静。以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尤属后人附会。喜怒哀乐,人心之全体,自其所存者谓之未发,自其形之外者谓之已发。寂然之时,亦有未发、已发;感通之时,亦有未发、已发。中外一机,中和一理也。若徒以七情言,如笑啼怒骂之类,毕竟有喜时、有不喜时,有怒时、有不怒时。以是分配性、情,势不得不以断灭者为性种,而以纷然杂出者为情缘,分明有动有静矣。
周子主静之静,与动静之静迥然不同。盖动静生阴阳,两者缺一不得。若于其中偏处一焉,则将何以为生生化化之本乎?然则周子何以又下个静字?曰:只为主宰处着不得注脚,只得就流行处讨消息,亦以见动静只是一理,而阴阳太极只是一事也。(以上甲戌)(四字据《刘子遗书?学言下》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