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谢了悟圆,方领着小姐、王老妪回家去了。回到家中,天色已晚。小姐服侍夫人睡了,自己回到房中。王老妪道:“昨日说招赘那生的话,是为小姐终身之计。老身眼力,从未认错人。今日你亲眼见他,看他逸致翩翩,风流秀美,他日岂肯居人之下。此人正堪与小姐为对。倘错失此人,再求这样人儿甚难。况男女居室,人之大伦,原不是暧昧之事。小姐你不必说那隐藏的话,我实心告你,你也实心告我,小姐你可有些意思与他没有?”小姐道:“人非木石,岂能无情。但我生来命薄,怎敢希望这样人家!”王老妪道:“天生佳人,原配才子。月下冰老再无错配了的。难得小姐留心注意,便是姻缘,老身少不的还与夫人商议,然后行招赘之礼。”小姐道:“此事亦不可孟浪。我虽有意于他,焉知他就有意于我?若是无意于我,他岂肯招赘我家?况他有室无室,总未可知。招赘之事,何可轻言!”王老妪道:“小姐虑的也是。等悟圆不在庵中,待老身去当面问问,探他个端的,好定主意。”
一日,悟圆出外作佛事,王老妪知他不在庵中,假装来访悟圆。到了静悟轩中,见了吴瑞生问道:“师父不曾在庵中么?”吴瑞生道:“嫂嫂上会作善事去了,晚上方回。若有要紧话,说与学生,待家嫂来,我替你达于他罢。”王老妪道:“原来没有甚么话说,不过是访他闲叙。”吴瑞生知道这个老妪是小姐近前人,有意要借他作针引线,便让他坐下。问道:“这庵东宅舍就是水府么?”王老妪道:“便是。”吴瑞生道:“水老先生仙逝去有几年矣?”王老妪道:“整整二年。”吴瑞生道:“家嫂蒙欢老夫人提携,学生深感五内还借重妈妈见了夫人代学生多多致意。”王老妪道:“这是不消说的,相公何时回贵乡去?”吴瑞生道:“路途遥远,缺少盘费,一时且不能回家。”王老妪道:“相公可曾进过学否。”瑞生道:“游泮六七年矣。”王老妪道:“贵庚几何?”吴瑞生道:“虚度二十岁了。”王老妪道:“家中可有夫人否?”吴瑞生道:“学生还未有室。”王老妪道:“相公年轻貌美,怎么还未议好逑?”吴瑞生道:“学生有一段痴心,意欲得一位有才有貌的女子为室,无奈佳人难逢,所以迟到如今,尚中馈无人。”王老妪道:“依相公说,要娶怎么样的女子?”吴瑞生道:“学生不能说。”王老妪道:“此处无人,说亦何妨。”吴瑞生道:“昨日见贵小姐容貌,恍若天上仙妹,不胜欣慕。学生平日所钟情者,即此人也。倘日后得遇这等女子为室,三生之愿足矣!”王老妪听了,故意作色道:“相公此言大失老成。今幸得向着我说,苦对别人说了,传到夫人耳朵里,那便怎了?后再有细密之言,只宜说与我知,再不可如此轻率。”吴瑞生道:“学生领教了,以后谨依尊命。”说完,王老妪遂起身而去。吴瑞生见他去了,心中自思道:“他今日问我的这些话,俱有意思。他虽未尝说明,我已窥出九分。小姐,小姐,我吴瑞生乃是善猜哑谜的杜家,你如何瞒得我?这毕竟是你眼中爱上我,要与我结为姻缘,故令此妪来探我有室无室。你我的姻缘,少不的要情在这老妪身上。等他再来时,我不免将言语挑动他一番,看是何如?”这且不在话下。
且说王老妪回到家中,见了小姐,将他与吴瑞生问答的那些言语俱述于小姐。小姐听了,也不回言,只是低着头整理自己衫袖。王老妪知道小姐有首肯之意,遂乘间与夫人言及招赘吴郎之事。夫人听了不肯允从。王老妪言之再三,夫人因他是山东人氏,非居此土,与之结姻甚觉不便,终是不肯。王老妪也无可奈何,只得将那夫人不肯之言说于小姐。小姐叹息道:“我说我生来命薄,不能承受这样人家。终身之事,只凭天分付罢了。”王老妪道:“小姐你怎见的命薄?”小姐道:“当日老爹爹在时,为我选择佳婿,选来选去终遇不着才人。若是爹爹在世,我的大事,到底得所。孰知好事未成,一旦弃世而去。即此看来,则孩儿终身之事可知矣,非命薄而何?”说罢,不觉潸然泪下。王老妪道:“人生虽有天命主张,然人尽可以回天,性定可以立命。你若是拿定主意始终不变,这段姻缘到底由我主张,就是天命也限不住你。”小姐道:“你教我怎样尽人?怎样定性?”王老妪道:“从来猩猩惜猩猩,才人爱才人。吴生有才,小姐所以爱他;小姐有才,吴生亦自爱你。两下相爱,自然心投意投,别也用不着,只要你二人当面一订。既订之后,此不他适,彼不再娶,坚守此议,至死不移。那时奶奶即欲不从,也不得不从你了。这便是尽人回天,性定立命的道理。”小姐道:“此等事且不必提。但此人外貌可观,还不知他胸中抱负何如?若是有貌无才,也还配不过我。”王老妪道:“我看此生一表人材,决非腹内空虚之人。
小姐若是不敢取信,你试出一题目,待老身拿去着他吟诗一首,将来与小姐一看,或是有才,或是无才,便知分晓。”小姐道:“若是出题,恐露出我的形迹,不雅。他静悟轩前如今秋海棠正开,只以此为题,着他咏诗一首罢了。”王老妪道:“如此更好。”一日,王老妪乘间到了庵中。见悟圆不在,遂到了吴瑞生轩内。瑞生见他来,已忖知他的来意。便让他坐下,只等老妪开言,即乘机挑动。王老妪道:“相公,你如今离家几年了?”吴瑞生道:“目下将近四年。”王老妪道:“你游学在外,误了考期,却不怕坏了自己的功名。”吴瑞生道:“我在外游学,到那考日,家父少了不的替我递张游学呈子。就是宗师不允,除了我的功名,我吴瑞生看着取青紫如拾草芥,况是这顶头巾,何足介意。”王老妪道:“相公如此大言,想是抱负不浅。”吴瑞生道:“学生不是夸口,自觉才高班马,学比欧苏。莫论八股,或是诗,或是词,或是长篇,或是短篇,一题到手,洒洒千言,出口便是珠玑,落纸尽为云烟。”王老妪道:“相公负如此高才,此时轩前秋海堂盛开,何不题诗一首,以发其奇。”吴瑞生道:“作诗甚易。只是眼下无知音之人,虽有佳作,谁与共赏?”王老妪道:“相公如肯做诗,自有相赏之人,何愁莫有知音?”吴瑞生道:“知音之人在那里?”王老妪道:“相公你只管做,如能做的将来,老身包管你一个知音之人评阅。”吴瑞生听了王老妪这半含半吐之言,已忖定知音之人,的是水小姐。遂取过文房四宝,将题意关合小姐,提起笔来,一霎而成。王老妪在旁见他写的好,做的快,便是真正才子。心中说道:“小姐佳配,除却此子,再无他人,小姐平日那样厚我,我若不与他撮合这段姻缘,则小姐不负我,我负小姐多矣。”立定主意,故失声赞道:“好敏才,好敏才!有才如此,小姐,小姐,只恐你不能独擅才名于江右矣。”吴瑞生道:“妈妈着鬼了,吟诗的是我,怎么说是小姐,小姐?”王老妪道:“不瞒相公,我家小姐深通翰墨。当日老爷为小姐择婿,江右多少才子,再无人可称敌手。我只说才至小姐无以加矣。今见相公写的好,做的快,比着我家小姐,难分上下。正所谓泰山之上更有泰山,沧海之外复有沧海。故不觉失声赞叹,以至于此。”
吴瑞生道:“你家小姐既是闺阁奇英,我吴瑞生亦是海邦名士。两才相遇,岂可错过我的意思,欲借重妈妈将此诗拿去,求小姐一评。倘蒙赞赏,庶不使幽兰老于空谷,明珠沉于海底,不知你意下何如?王老妪道:“我实对相公说罢,我家小姐负旷世之逸才,而一段爱才之心,极其真至。昨日见相公风流绝世,倜傥不群,意欲与你结为姻契,故令老身来探你的才情。今相公之才如此,谅无不中其意者。只是婚姻大事,必须念念至诚,我方为你图之。”吴瑞生听了大喜道:“今妈妈言及于此,我吴瑞生一腔心事,可以吐露矣。小姐容貌,世间无两。昨日一面间,几不能自持。数日来,夜废寝,昼忘食,中心遥遥,如有所失。但思小姐是宦府千金,学生是他乡游子。虽有深情,只可自知,敢对谁言!今深蒙小姐不弃,又承妈妈玉成,正所谓好事从天降也,使学生欢欣无地。”王老妪道:“大抵少年心性,易于改辙。今我家小姐将以终身托你,相公亦须全其始终,方见厚德。倘感于一念之私,而不为长久之谋,始则爱慕,终则弃捐,不惟使小姐抱终身之恨,即相公亦负薄幸之名,则老身之罪,即粉身碎骨,不足赎矣!此终身大事,断不可视为草草。”吴瑞生道:“学生之心,可以对天地,可以质鬼神。倘得小姐为妻,而不如今日者,即狗彘不食其余。”王老妪道:“相公果能如此,则吾家小姐终身有托矣。小姐在家专望回音,即此暂别,容日再议。”说完,将诗藏于袖中,方出庵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