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清似水,夜净如银。天清似水,碧澄澄玉色浸楼台;夜净如银,明朗朗瑶光穿户牖。皓魄走碧空,天风不动玉球圆;阴清沉水底,波纹一乱宝珠碎。鸟飞云汉,疑摇丹桂婆娑影;风起广寒,恍送嫦娥笑语声。清虚境上转冰轮,馆娃宫中悬宝镜。吴瑞生在月下走来走去,等候小姐,候了两个时辰,还不见来。心中疑道:“小姐,你若是今夜不来,我吴瑞生这一段凝望之心,叫我何处发泄。”正在疑猜之间,忽听的楼门轧的声响亮,又听的楼上咳嗽了一声,吴瑞生便知是小姐在楼,不敢向前明问。素梅在楼上低声叫道:“我家小姐在此,请先生近前。”瑞生遂至楼下,朝上一揖,说道:“仙子降临,小生未敢认真,乞恕迎迟之罪。”翠娟道:“如今是真仙无疑矣,郎君何惧之有。”吴瑞生道:“适蒙见赐佳章,又承亲临玉趾。小姐至诚,真令人刻骨难忘。但小生有何德能,得蒙小姐这般惜爱!”翠娟道:“妾与郎君湖上之遇,犹属影响,楼头之窥,更得分明。至于分诗订约,自是一语终身。但适览华翰,虽是句句念妾,却是句句恨妾。前既廖以知己相许,又何疑妾之深乎?”吴瑞生道:“恨之极正是爱之极。如今小生也不疑了,只求小姐速速下楼,同至敝斋,共说相思之苦,以慰饥渴之怀。”翠娟道:“妾请问郎君,今夜相会,是要求做异日之夫妻,还是求贪目前之快乐?”吴生道:“异日之夫妻也要做,目前之快乐也要求。”翠娟道:“二者却不可兼行。要求做异日之夫妻,妾与郎君只楼上一约。既约之后,君还通名于媒妁,妾仍待字于深闺。不使有室有家之愿沦于秽污暖昧。到了合卺之日,妾不愧君,君不贱妾,琴瑟之好,自可永偕百年。是欲做异日之夫妻,而目前之快乐必不可贪也。若欲贪目前之快乐,妾与郎君即下楼一会,既会之后,君必悔偷香之可愧,妾亦觉荐枕之足羞。是使关雎河洲之美,流为桑间濮上之咏。到了合卺之日,妾既辱君,君必鄙妾,齐眉之案,必至中道弃捐。是欲贪目前之快乐,而异日之夫妻,必不能做也。君若贪目前之快乐,而不做异日之夫妻,则此楼妾不肯下。君若做异日之夫妻,而不贪目前之快乐,则此楼妾不必下。
还望郎君上裁。”吴瑞生道:“小姐此言与前所赐之诗相刺谬矣。小姐既不肯下楼,是‘渔郎’已上‘钓台’,而‘好花’犹未开也。花既未开,则连理未成,叫小生从何处栽起?如此看来,是‘渔郎’未尝负小姐,小姐负‘渔郎’多多矣!”翠娟道:“此诗不是这样解。所谓‘好花到底为谁开’,是说‘到底’为君开,非说今日为君开也。即期成连理,着意东君,亦是望君从今栽起,以俟君异日之攀折也。妾所言者,句句是为异日说话,岂徒取快目前。若说渔郎上钓台,妾今日亦未尝不在钓台之下,妾何尝负渔郎乎?”吴瑞生道:“小姐虑及深远,小生固不能及,但一刻千金,亦不可失。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昔日风流,至今犹传。又何尝有碍才子佳人乎?”翠娟道:“今日妾与郎君相期,要效梁鸿、孟光,如崔娘待月、卓氏琴心,又何足效法?盖妾之钟情于君者,只为才子佳人旷代难逢,故冒羞忍耻约君一订。即今之事,亦是从权。但愿权而不失其正。且家父甚重郎君,君若借冰一提,此事万无一失。倘舍此不图而必欲效野合鸳鸯,妾宁刎颈君前以谢。郎君必不忍使妾为淫奔之女,陷君子于狂且之徒也。”吴瑞生道:“今闻小姐正论,使小生满怀妄想,一旦冰释。非礼之事,自不敢相干。但可虑者,小生即央媒作伐,倘尊公不允,那时悔之何及?”翠娟道:“郎君此言,是疑妾有二心。妾虽女流,索明礼义。今既与君约,一言既定,终身不移。即或父母不从,变生意外,则断臂之贞心,割鼻之义胆,坠楼赴焰之芳骸烈骨,妾敢自恃,君亦可以自慰。妾与郎君言尽于此。舍弟在前,妾亦不敢久谈。但所云借冰之事,专望郎君存心注意。”说完这句话,遂下楼去了。可煞作怪,翠娟刚下楼来,忽然起了一阵凉风,只闻得风声悲悲楚楚,凄凄切切,如人哭泣一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遂觉遍体生凉。此时夜已三鼓,更深人静,翠娟也未免动了一个惧心,忙进绣房,令素梅将门关紧,锁入帐里,还未脱衣,一时风雨骤至,雷电交加,只听的:
声如地裂,势若山崩。一声霹雳,毂辘辘震动山川;两条闪电,明晃晃照彻宇宙。风卷石砂,刮的马面牛头皆闭目;雾满乾坤,惊的山精野怪尽藏头。三峡倒流,不住盆倾瓮点;银河下泻,一时沟满濠平。只使的风伯雨师无气力,雷公电母少精神。风雨过处,只听的乒乓一声,门窗俱裂,满室尽是火光。翠娟急睁眼一看,但见火光中无数妖怪。那妖怪近前,不由分说,将翠娟挟起,往外就走,翠娟唬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只说精魂摄入魔王府,那知玉魄携归浪子村。
看官,你道这伙妖怪是那里来的?就是郑一恒等。自那日定下计策要劫翠娟,计巧先着郑一恒造了一只船,泊于浙江,将家中细软尽行运入,俟人到便开船逃走。到了这一日晚间,五人俱搽抹花脸,扮做妖精模样,身上披了雨衣,手中拿了火具,暗伏在金御史宅后,单等下雨行事。候到半夜,果然风雨齐至。他五人原是江湖久盗,凡飞墙越屋,如履平地。况金御史又不在家,抢劫翠娟,真囊中取物一样。五人乘着风雨遂破窗而入,认定翠娟,用雨衣裹起,挟着就走。不一时,到了江边,将翠娟交于郑一恒道:“幸得老天助力,一去成功,不负贤弟所托。”郑一恒先把五人谢了,然后将翠娟抱起道:“小姐别要害怕,我不是妖精,有名有姓,同是杭州府人,因慕小姐颜色,无门得入,故用此计得了小姐,咱二人就是夫妻了。”翠娟此时已惊得半死,及闻郑一恒之言,方知落于奸人之手,一时烈性暴起,骂道:“吾宦门之女,千金之体,谁与你为妻?我金翠娟既到此地,必无生理。宁可碎尸万段,决不受你贼子之辱!”郑一恒笑道:“小姐,你今日既落我手,即欲求死而亦不能。在我船中,便插翅也不能飞去。我实对你说了罢,你若爽爽利利从我便可,若这等扭手扭脚,只用我众兄弟们将你缚倒,去了你的裤子,你那新新鲜鲜避人宝货,少不的还现出来,供我一个快活。”翠娟那里听他,只是哭骂。郑一恒将计巧等调了一个眼色,五人一齐向前把翠娟按倒。郑一恒正欲安排下手,忽听的后面喊声震地而来。六人听了大惊,把翠娟放起,慌忙开船,顺江洄流,望西而逃。
不一时,后面追兵渐渐逼近,郑一恒恐怕在船上逃走不脱,随即将船傍岸,携了翠娟由陆路奔走。翠娟喊叫之声,又惊起江岸上防兵,防兵便随着喊声追去。此时东方渐白,六人携着翠娟终觉碍手,欲待杀了,又无兵刃。正走之际,忽见道旁一井,郑一恒骂道:“今日之祸,都是为你这骚根起的。人既得不利亮,连家业都舍了,性命还未可保,前世冤家,今生撞着。罢,罢,罢,给你个囫囵尸首罢。”说完即将翠娟投入井中,六人方金命水命逃命去了。你道这追兵是那里来的?方计巧等五人劫翠娟时,素梅唬的藏到床底下。藏了顿饭时节,见没有动静,方出来将此事报于金。金回宅,各处搜遍,全无踪迹。又到后园一看,见墙上扒的脚印,方知翠娟不是妖精摄去,是被贼人劫去,遂将此事报于兵马司。兵马司即刻点起二百兵丁,着他沿江追赶。
到了第二日,方将六人捉回兵马司。将计巧等严刑拷打,六人受刑不过,方把抢劫翠娟,投翠娟于井中之事,尽情招了。及至押他去井边验取,翠娟又无踪迹。此事竟成了一个疑案,整年监禁在牢,以后六人俱死于狱中。金御史为贪去赏花,失却爱女,自己追悔是不消说的。夫人还疑是妖精摄去,求神求鬼,许猪许羊,哭哭啼啼,思念女儿,这是妇人的常情,也是不消说的。吴瑞生方与翠娟约为婚姻,正欲央媒撮合,忽然生此变故,此时相思比从前更甚,背后珠泪也不知流了多少,这也是不消说的。但金翠娟既被郑一恒投在井中,如何又无踪迹,此事甚奇,有分教;才离虎口,又入狼穴。身如柳絮,随风转,将欲欺花,忽逢妒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