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忽见从外来了两个妇人,就是木大有的佃户之妇。木大有平日与他有些勾搭帐,托了一个来在翠娟近前作说客,又托了一个来在翠娟近前作监守。这两个妇人进房见了翠娟道:“你今日来到这里,俺们竟不知道。适才木官人说娶了一位新二婶子,俺们听了,故特地来看你,到是一位标致人物。木官人摊着你,你嫁着木官人,真正一对好夫妻。恭喜,贺喜!”翠娟道:“其中情弊,你们那里晓得?你二人坐下,待我细说。我乃杭州人氏,父亲现为当朝御史。不幸夜间被贼盗将我劫出,投于井中,也亏这位客人救了。孰知他心怀叵测,见了我的姿色,竟充作我的叔叔,将我诓赚于此,要逼勒为婚。这是甚事,教我如何从他?”那个作说客的妇人道:“你说的这是甚话,青天白日,怎能拐带人口,莫说关津渡口,盘诘难行,你既不愿从他,一路喊叫,也要喊叫的犯了。况木官人为人本分忠厚,他岂敢为此犯法之事。你既从他至此,何苦为此分外之言诬他。如今就依着你说,他曾救你一死,亦算是有恩之人,也该报补他才是。且木官人性格温柔,你配了他,也不甚难为你,你何必这等性执?”翠娟道:“他的恩德我何曾泯灭他?但我是何等人家,何等人品,岂肯与他作妻为妾?”那作说客的妇人,听了这妾之一词,只当是翠娟不肯与他为妾。遂乘机劝道:“你还不知道,那木夫人与木官人甚是合不将来,木官人整年整月不与他见面。今日木官人娶你来,名为做小,实是两头大。且木夫人居城,又不曾生下儿子,离的此庄又远,一时也管不着你。这里又有你的吃,又有你的用。木官人既是爱你,你便是他贴心之人,日后倘生下一男半女,连家事都是你承管。儿子若是做了官,你还做奶奶哩!那做大的只跟着你看几眼罢了。你今日虽是与木官人做小,做小与做小不同,你快听我说,只宜一心和气的过日子,别要失了主意。”只这些话把翠娟烈性激起,变色怒骂道:“你这村妇全不会说话,你将我看作何等之人。你去对那贼子说,我金翠娟冰清玉洁,心如铁石,尸可碎,头可断,而身决不可辱。”那妇人被翠娟骂的满面羞渐,说道:“我来劝你,无非是为你,你既不听罢了,何必拿着旁人煞火。”说完,便出门去了。这妇人到了前边,见了木大有说道:“这女子性执拗,不可以言词说他。但我劝他时,他一口咬定说是你诓他来此,不知此事果是真么?”木大有道:“你也不肯走了我话,此乃实事。”那妇人道:“若果如此,外人耳目少不得也要打点打点。我如今替你设一计策:你把平日亲厚的托一位着他四外传说传说,只说你新娶美妾,要请客庆贺,似这等明吹明打做事,外人自不起疑,难得把人的耳目掩下。谅这女子有甚么牙爪,你怕他怎的?”木大有被这妇人一点,胆便觉的大了,说道:“心肝,你这话说的甚是有理,我就依此而行。”
到了次日,遂托了一个厚友,叫做宋之朝,木大有平日与他有后庭之好。就着他周外邻近闲传了一声。俗语说的好:水向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木大有乃是个一方的财主,谁不思去奉承他。听的宋之朝说他娶了美妾,众人便攒全分资,做帐子,要举礼来贺。木大有遂定一个日期,又搬了一伙梨园,厅前还起了一座大棚,棚中陈设下数十席酒。到了贺日,亲戚朋友来贺者,共有一百余人。宾主行礼毕,各道了恭喜,遂入席坐定斟开酒,梨园扮起戏来。一时间珍馐罗列,众宾客虎咽狼吞。酒饭既毕,天色已晚,棚中掌起数盏明灯,令人将残肴撤去,席上又摆下几品饮酒之物,梨园扮演杂剧侑酒。这木大有只说被底鸳鸯今夜受,那知道竹篮打水落场空。
大家正饮到兴头,忽听的门外闹闹嚷嚷,乒乒乓乓一群人打将进来。灯光下,兄见一个少妇领着数十个使女,各执短棍,逢人便打,打到棚中,将席面上家伙掀翻了一地。木大有看见也顾不的众客,先抱头而逃。众人看见这个光景,也都哄然而散。这个少妇方领一群使女往后去了。看官,你道这个少妇是谁?不是别人,就是木大有的夫人,叫做花夜叉的便是。木大有在庄上请客贺喜,要逼翠娟为婚的事情,不知甚么人已传到花氏耳朵里。花氏听了这个缘故,一时气破胸脯,遂点了手下数十个使女,领着打来到庄上。及打到棚中,不见木大有,一时怒气无伸,又领着使女们打来到后边。到了后边,入房一看,正见那两个妇人坐在床上,在那里咕咕哝哝劝化翠娟。花氏不用分说,将那两个妇人ㄏ倒在地,骂道:“你这两个淫妇,专一领着我家男人干此无王无法之事,不痛打你一顿如何出我的气?”遂令手下人打个不数。翠娟看见这个形势来的甚恶,只说没有好意,此时已打点一死。孰知花氏将那两个妇人打罢,近前安慰翠娟道:“我家男子无状,得罪于你,幸得我来冲破,不曾坏你玉体。他的情弊,你的事情,我尽知道,千万看我面上别要与这强人计较。”翠娟听了这话,不胜感激,起谢道:“翠娟今夕之祸如同噬脐,自料多分是死。今得夫人援救,不啻重生,夫人之恩德,教翠娟杀身难报。”花氏道:“此处虎视眈眈,不可久居。我且带你同回城中,与小女盘桓几日。以后遇便,好送你回家。”翠娟道:“此只凭夫人尊命。”众人便随在庄上宿了一宿。到了次日,令人收拾早饭吃了,然后带着翠娟,领着众使女一同回金溪而去。
到了家中,花氏即唤舜华与翠娟相见。二人一见,竟欢若平生。翠娟年纪比舜华稍长,花氏便令翠娟为姐,舜华为妹。从此情意相投,议论相合,或谈今论古,或分韵联诗,竟成了一对极好的女友。翠娟遂在木家住了半载有余。一日,花氏正欲安排送翠娟回家,忽传宸濠作反,各处江口关隘,俱被宸濠之兵截断,遂把送翠娟的事阻住了。翠娟恩感花氏之德,遂拜之为母。花氏看着翠娟亦如舜华一样,全分不出彼此。只是苦了那木大有,费心费力,竟弄了个画虎不成反输一贴。从此羞见亲朋,依旧还往外边做买卖去了。正是:
姻缘自古皆前定,不是姻缘莫强求。
渡清江舟中遇盗走穷途庵内逢嫂
清江漠漠回归棹,伤心愁把渔灯照。若说不提防,如何讥慢藏。天涯身作客,飘泊欲何依。莫患路途穷,萍踪自有逢。
——《菩萨蛮》
话说吴瑞生与金翠娟楼下既约之后,因到书房打点了半夜,思量着要央郑汉源、赵肃斋向金御史作伐。到了天明,忽听说翠娟被贼劫去,就如一盆凉水浇在身上一般,捶一捶胸,跌一跌足,叹道:“我吴瑞生怎么这般缘浅,前堆琼有约,平空里被奸人拐去;今小姐有约,又平空里被贼人劫去。天既不使俺二人得就姻缘,何如当初不使俺二人相遇;既使俺二人相遇,为甚么又拆散俺的连理?老天,你心太狠了!我吴瑞生那世烧了断头香,到处里再不能得个结果。”此时瑞生虽是着急,还是痴心指望擒着贼人,得了翠娟。谁知到了第二日,贼虽擒获,翠娟却无踪迹。心中愈觉难受,听了他一家啼哭之声,益增悲伤。背地里骂一声贼,怨一声天。待要哭,又不好哭出声来;待要说,又不好说出口来。因此,郁结于心,竟害了一场大病,整整睡了三个月,方才起身。以后还指望翠娟有了音信,续此姻缘,因在金御史馆中坐了三年。孰知空等了三年,翠娟的音信就如石沉大海一般。从此也就不敢指望。心中说道:“小姐既无音信,我就在此恋着也是无用。罢,罢,不如我辞了金公回家,见我父母一面,寻个自尽,与小姐结来世之缘罢了。”定了主意,一日,金公与吴瑞生偶在斋中闲叙,吴瑞生便言及归家之事。金公道:“小儿自承先生教诲,学业颇有进益。老夫正欲先生多在舍下屈尊几年,今日何为遽出此言?”吴瑞生道:“晚生学问空疏,实惭西席之托。今令郎文章将已升堂入室,自当更求名师指引。且晚生离乡三年,二亲在家难免倚门之望。晚生今日此辞,实出于不得已,还望老先生原情。”金御史见他说到此处,也就不好十分强留,说道:“先生归意既决,老夫只得从命。但从此一别,再会实难,还求先生再住几日,以待愚父子稍尽微情。”吴瑞生道:“老先生既这等恋恋晚生,晚生岂忍遽归。数日之留,自当从命。”遂取过历书,定了回家日期。金御史回宅将吴瑞生辞归之事说与金。金闻之,亦觉凄然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