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云:公于修《唐书》,最后至局,专修纪、志而已,列传则宋尚书祁所修也。朝廷以一书出于两手,体不能一,遂诏公看详列传,令删修为一体。公虽受命,退而叹曰:“宋公于我为前辈,且人所见多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及书成奏,御史局旧例修书,只列书局中官高者一人姓名,云某等奉敇撰,而公官高当书。公曰:“宋公于列传亦功深者,为日且久,岂可掩其名而夺其功乎?”于是纪、志书公姓名,列传书宋姓名,此例皆前未有,自公为始也。宋公闻而喜曰:“自古文人不相让,而好相陵掩,此事前所未闻也。”
三云:范公自言学道三十年,所得者平生无怨恶尔。公初以范希文事得罪于吕相,坐党人远贬三峡,流落累年。比吕公罢相,公始被进擢。及后为范公作神道碑言西事,吕公擢用希文,盛称二人之贤能,释私憾而共力于国家。希文子纯仁大以为不然,刻石时辄削去此一节,云:“我父至死未尝解仇。”公亦叹曰:“我亦得罪于吕丞相者,惟其言公所以信于后世也。吾尝闻范公自言平生无怨恶于一人,兼其与吕公解仇书见在范集中,岂有父自言无怨恶于一人,而其子不使解仇于地下,父子之性相远如此?”公知颍州时,吕公着为通判,为人有贤行,而深自晦默,时人未甚知。公后还朝力荐之,由是渐见进用。
四云:陈恭公执中素不喜公,其知陈州时,公自颍移南京,过陈,拒而不见。后公还朝作学士,陈为首相,公遂不造其门。已而陈出知亳州,寻罢使相,换观文,公当草制,自谓必不得好词。及制出,词甚美,至云:“杜门却扫,善避权势而免嫌;处事执心,不为毁誉而更守。”陈大惊,喜曰:“使与我相知深者不能道此,此得我之实也。”手录一本寄门下客李师中曰:“吾恨不早识此人。”
文忠公又有《杂书》一卷,不载于集中,凡九事,今亦附于此。云:秋霖不止,文书颇稀,丛竹萧萧,似听愁滴。顾见案上故纸数幅,信手学书枢密院东厅。
一云:谢希深尝诵《哭僧诗》云:“烧痕碑入集,海角寺留真。”谓此人作诗不必好句,只求好意。余以谓意好句必好矣。贾岛有哭僧诗云:“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唐人谓烧却活和尚,此句之大病也。近时凡僧诗极有好句,然今人家多不传,如“马放降来地,雕盘战后云”,“春生桂岭外,人在海门西”。今之文士,未必有如此句也。学书勿浪书,事有可记者,他时便为故事。作诗须多诵古今人诗,不独诗尔,其余文字尽然。
二云:汉之文士,善以文言道时事,质而不俚,兹所以为难。往时作四六者,多用古人语及广引故事,主炫博而不思,述事不畅。近时文章变体,如苏氏父子以四六述叙,委曲精尽,不减古人。自学者变于为文,殆今三十年,始得斯人,不惟迟久而后获实,恐此后未有能继者耳。自古异人间出,前后参差不相待。余老矣,乃及见之,岂不为幸哉!
三云:“空梁落燕泥”,未知警绝,而杨广不与薛道衡解仇于泉下,岂荒炀所趣,止于此耶?”大风起兮云飞扬”,信是英雄之语也。若“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终非己有,又何必区区于攘窃哉!
四云:作字要熟,熟则神气完实而有余,于静坐中自是一乐事,然患少暇,岂若以乐处当不足耶?书十年不倦当得名,虚名已得而真气耗矣,万事莫不皆然。有以寓其意,不知身之为劳也;有以乐其心,不知物之为累也。然则自古无不累心之物,而有为物所乐之心。
五云:自苏子美死后,遂觉笔法中绝。近年君谟独步当世,然谦让不肯主盟。往年余尝戏谓君谟学书如溯急流,用尽气力,不离故处。君谟颇笑,以谓能取譬。今思此语已十余年,竟何如哉?
六云:学书费纸,犹胜饮酒费钱。曩时王文康公戒其子弟云:“吾平生不以全幅纸作封皮。”文康太原人,世以晋人喜啬而资谈笑,信有是哉!吾年向老,亦不欲多耗用物,诚未足以有益于人。然衰年志思不壮,于事少能快然,亦其理耳。
七云:萧条澹泊,此难画之意,画者得之,览者未必识也。故飞走迟速,意近之物易见而;闲和严静,趣远之心难形。若乃高下向背,远近往复,此画工之艺尔,非精鉴之事也。不知此论为是否。余非知画者,强为之说,但恐未必然也。然自谓好画者,必不能知此也。
八云:介甫尝言夏月昼睡,方枕为佳。问其何理,云:“睡久气蒸枕热,则转一方冷处。”然则真知睡者耶?余谓夜弹琴惟石徽为佳,盖金蚌、瑟瑟之类,皆有光色,灯烛照之则炫耀,非老翁夜视所宜,白石照之无光,于目昏者为便。介甫知睡,真懒者。余知徽,直以老而目暗耳。余家石徽琴得之二十年,昨因患病,手中指拘挛,医者言惟数运动,以导其气之滞,谓惟弹琴为可,亦寻理得十余年已忘诸曲。物理损益相因,固不能穷,至于如此。老庄之徒,多寓物以尽人情,信有以也哉。
九云:唐之诗人类多穷士,孟郊、贾岛之徒,尤能刻琢穷苦之言以自喜。或问二子其穷孰甚,曰:阆仙甚也。何以知之?曰:以其诗见之。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岛云:“市中有樵山,我舍朝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盖孟氏薪水自足,而岛家柴水俱无,诚可笑。然二子名称高于当世。其余林翁处士,用意精到者往往有之,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羁孤行旅流离辛苦之态,见于数字之中。至于“野塘春水漫,花坞夕阳迟”,则春物融怡之情和畅,又有言不能尽之意,兹亦精意刻琢之所得者耶?往在洛时,尝见谢希深诵曰:“县古槐根出,官清马骨高。”希深曰:清苦之意在言外,而见于言中。又见晏丞相常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晏公曰:世传寇莱公云:“老觉腰金重,慵便枕玉凉。”以为富贵,此特穷相者耳。能道富贵之盛,则莫如前句,亦与希深所评者类耳。以二公皆有情味而喜为篇咏者,其论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