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上仁
老子曰:君子之道,静以修身,俭以养生。静即下不扰,下不扰即民不怨。下扰即政乱,民怨即德薄。政乱,贤者不为谋;德薄,勇者不为斗。乱主则不然,一日有天下之富,处一主之势,竭百姓之力,以奉耳目之欲,志专于宫室台榭,沟池苑囿,猛兽珍怪;贫民饥饿,虎狼厌刍豢;百姓冻寒,宫室衣绮绣。故人主畜兹无用之物,而天下不安其性命矣。
老子曰:非漠无以明德,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宽大无以并覆,非正平无以制断。以天下之目,以天下之耳听,以天下之心虑,以天下之力争。故号令能下究而臣情得上闻,百官修达,群臣辐凑,喜不以赏赐,怒不以罪诛,法令察而不苛,耳目聪而不暗,善否之情,日陈于前而不逆,故贤者尽其智,不肖者竭其力,近者安其性,远者怀其德,得用人之道也。夫乘舆马者,不劳而致千里;乘舟楫者,不游而济江海。使言之而是,虽商夫刍荛,犹不可弃也。言之而非,虽在人君卿相,犹不可用也。是非之处,不可以贵贱尊卑论也。其计可用,不差其位。其言可行,不责其辩。暗主则不然,群臣尽诚效忠者,希不用其身也;而亲习邪枉,贤者不能见也。疏远卑贱,竭力尽忠者不能闻也。有言者穷之以辞;有谏者诛之以罪。如此,而欲安海内,存万方,其离聪明,亦以远矣。
老子曰:能尊生,虽富贵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今受先祖之遗爵,必重失之;生之所重,由来久矣,而轻失之。岂不惑哉?贵以身治天下,可以寄天下;爱以身治天下,所以托天下。
文子问治国之本。老子曰:本在于治身。未尝闻身治而国乱者也,身乱而国治者,未有也。故曰:修之身,其德乃真。道之所以至妙者,父不能以教子,子亦不能以受之于父,故道可道,非常道也。名可名,非常名也。
文子问曰:何行而民亲其上?老子曰:使之以时,而敬慎之。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天地之间,善即吾畜也,不善即吾仇也。昔者,夏商之臣,反仇桀纣而臣汤武,宿沙之民自攻其君归神农氏。故曰: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也。
老子曰:治大者,道不可以小。地广者,制不可以狭。位高者,事不可以烦。民众者,教不可以苛。事烦难治,法苛难行,求多难赡。寸而度之,至丈必差;铢而称之,至石必过。石称丈量,径而寡失。大较易为智,曲辩难为慧。故无益于治,有益于乱者,圣人不为也。无益于用者、有益于费者,智者不行也。故功不厌约,事不厌省,求不厌寡。功约易成,事省易治,求寡易赡,任于众人则易。故小辩害义,小义破道。道小必不通,通必简。河以逶迤故能远,山以陵迟故能高,道以优游故能化。夫通于一伎,审于一事,察于一能,可以曲说,不可以广应也。夫调音者,小弦急,大弦缓。立事者,贱者劳,贵者佚。道之言曰:芒芒昧昧,因天之威,与天同气。同气者帝,同义者王,同功者霸,无一焉者亡。故不言而信,不施而仁,不怒而威,是以天心动化者也。施而仁,言而信,怒而威,是以精诚为之者也。施而不仁,言而不信,怒而不威,是以外貌为之者也。故有道以理之,法虽法,足以治;无道以理之,法虽众,足以乱。
老子曰:鲸鱼失水,则制于蝼蚁;人君舍其所守,而与臣争事,则制于有司。以无为持位,守职者以听从取容,臣下藏智而不用,反以事专其上。人君者不任能而好自为,则智日困;而自负责,数穷于下,则不能申理;行堕于位,则不能持制;智不足以为治,威不足以行刑,则无以与天下交矣。喜怒形于心,嗜欲见于外,则守职者离正而阿上,有司枉法而从风。赏不当功,诛不应罪,则上下乖心,君臣相怨。百官烦乱,而智不能解;非誉萌生,而明不能照;非己之失,而反自责。则人主愈劳,人臣愈佚,是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伤其手矣。与马遂走,筋绝不能及也,上车摄辔,马服衡下。伯乐相之,王良御之,明主乘之,无御相之劳而致千里,善乘人之资也。人君之道,无为而有就也,有立而无好也;有为即议,有好即谀。议即可夺,谀即可诱。夫以建而制于人者,不能持国。故善建者不拔,言建之无形也。唯神化者,物莫能胜。中欲不出谓之扃,外邪不入谓之闭。中扃外闭,何事不节?外闭中扃,何事不成。故不用之不为之,而有用之而有为之。不代之言,不夺之事,循名责实,使自有司,以不知为道,以奈何为宝。如此,则百官之事,各有所考。
老子曰: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基也。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理,中用人力。是以群生以长,万物蕃殖。春伐枯槁,夏收百果,秋畜蔬食,冬取薪蒸,以为民资。生无乏用,死无传尸。先王之法:不掩群而取镺,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豺未祭兽,罝罘不得通于野,獭未祭鱼,网罟不得入于水,鹰隼未击,罗网不得张于皋,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于山林,昆虫未蛰,不得以火田,育孕不杀,鷇卵不探,鱼不长尺勿得取,犬豕不期年不得食。是故万物之发,若蒸气出。先王之所以应时修备,富国利民之道也。非目见而足行之也,欲利民不忘乎心,则民自备矣。
老子曰:古者,明君取下有节,自养有度,必计岁而收,量民积聚,知有余不足之数,然后取奉,如此,即得承所受于天地,而离于饥寒之患。其怛于民也,国有饥者,食不重味,民有寒者,冬不被裘。与民同苦乐,即天下无哀民。暗主即不然,取民不裁其力,求下不量其积,男女不得耕织之业,以供上求,力勤财尽,有旦无暮,君臣相疾。且人之为生也,一人耒而耕,不益十亩,中田之收,不过四石,妻子老弱仰之而食,或时有灾害之患,无以供上求,即人主之矣。贪主暴君,涸渔其下,以适无极之欲,则百姓不被天和、履地德矣。
老子曰: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日夜分。故万物春分而生,秋分而成;生与成,必得和之精。故积阴不生,积阳不化,阴阳交接,乃能成和。是以圣人之道,宽而栗,严而温,柔而直,猛而仁。夫太刚则折,太柔则卷,道正在于刚柔之间。夫绳之为度也,可卷而怀也,引而申之,可直而布也,长而不横,短而不穷,直而不刚,故圣人体之。夫恩推即懦,懦即不威;严推即猛,猛即不和;爱推即纵,纵即不令;刑推即祸,祸即无亲,是以贵和。
老子曰:国家之所以存者,得道也。所以亡者,理塞也。故圣人见化以观其征。德有昌衰,风为先萌。故得生道者,虽小必大。有亡征者,虽成必败。国之亡也,大不足恃。道之行也,小不可轻。故存在得道,不在于小。亡在失道,不在于大。故乱国之主,务于地广,而不务于仁义;务在高位,而不务于道德。是舍其所以存,而造其所以亡也。若上乱三光之明,下失万民之心,孰不能承?故审其己者,不备诸人也。古之为君者,深行之谓之道德,浅行之谓之仁义,薄行之谓之礼智,此六者,国家之纲维也,深行之则厚得福,浅行之则薄得福,尽行之天下服。古者,修道德即正天下,修仁义即正一国,修礼智即正一乡。德厚者大,德薄者小。故道不以雄武立,不以坚强胜,不以贪竞得。立在天下推己,胜在天下自服。得在天下与之,不在于自取。故雌牝即立,柔弱即胜,仁义即得,不争即莫能与之争。故道之在于天下也,譬犹江海也。天之道,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夫欲名之大,而求之争之,吾见其不得已。而虽执而得之,不留也。夫名不可求而得也,在天下与之,与之者归之。天下所归者德也,故云:上德者天下归之,上仁者海内归之,上义者一国归之,上礼者一乡归之。无此四者,民不归也。不归用兵,即危道也。故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杀伤人,胜而勿美。故曰死地,荆棘生焉。以悲哀泣之,以丧礼居之。是以君子务于道德,不重用兵也。
文子问仁义礼何以为薄于道德也?老子曰:为仁者必以哀乐论之,为义者必以取与明之。四海之内,哀乐不能遍,竭府库之财货,不足以赡万民。故知不如修道而行德,因天地之性,万物自正而天下赡,仁义因附。是以大丈夫居其厚,不居其薄。夫礼者实之文也,仁者恩之效也,故礼因人情而制,不过其实,仁不溢恩。悲哀抱于情,送死称于仁。夫养生不强人所不能及,不绝人所不能已,度量不失其适,非誉无由生矣。故制乐足以合欢,喜不出于和,明于死生之分,通于侈俭之适也。末世即不然,言与行相悖,情与貌相反,礼饰以烦,乐扰以淫,风俗溺于世,非誉萃于朝,故至人废而不用也。与骥逐走,即人不胜骥;托于车上,即骥不胜人。故善用道者,乘人之资以立功,以其所能托其所不能也。主与之以时,民报之以财,主遇之以礼,民报之以死,故有危国无安君,有忧主无乐臣。德过其位者尊,禄过其德者凶。德贵无高,义取无多。不以德贵,窃位也。不以义取者,盗财也。圣人安贫乐道,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己,故不违义而妄取。古者,无德不尊,无能不官,无功不赏,无罪不诛;其进人也以礼,其退人也以义。小人之世,其进人也,若上之天;其退人也,若内之渊。言古者,以疾今也。相马失之瘦,选士失之贫。豚肥充厨,骨不官。君子察实,无信谗言。君过而不谏,非忠臣也。谏而不听,君不明也。民沉溺而不忧,非贤君也。故守节死难,人臣之职也。衣寒食饥,慈父之恩也。以大事小,谓之变人。以小犯大,谓之逆天。前虽登天,后必入渊。故乡里以齿,老穷不遗;朝廷以爵,尊卑有差。夫崇贵者,为其近君也;尊老者,谓其近亲也;敬长者,谓其近兄也。生而贵者骄,生而富者奢,故富贵不以明道自鉴,而能无为非者,寡矣。学而不厌,所以治身也;教而不倦,所以治民也。贤师良友,舍而为非者,寡矣。知贤之谓智,爱贤之谓仁,尊仁之谓义,敬贤之谓礼,乐贤之谓乐。古之善为天下者,无为而无不为也。故为天下有容,能得其容,无为而有功。不得其容,动作必凶。为天下有容者,豫兮其若冬涉大川,犹兮其若畏四邻,俨兮其若容,涣兮其若冰之液,敦兮其若朴,混兮其若浊,广兮其若谷,此为天下容。豫兮其若冬涉大川者,不敢行也。犹兮其若畏四邻者,恐四伤也。俨兮其若容者,谦恭敬也。涣兮其若冰之液者,不敢积藏也。敦兮其若朴者,不敢廉成也。混兮其若浊者,不敢明清也。广兮其若谷者,不敢盛盈也。不敢行者,退不敢先也。恐自伤者,守柔弱不敢矜也。谦恭敬者,自卑下,尊敬人也。不敢积藏者,自损弊,不敢坚也。不敢廉成者,自亏缺,不敢全也。不敢清明者,处浊辱,而不敢新鲜也。不敢盛盈者,见不足而不敢自贤也。夫道,退故能先,守柔弱故能矜,自卑下故能高人,自损弊故坚实,自亏缺故盛全,处浊辱故新鲜,见不足故能贤。道无为而无不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