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他二人更加好善,凡那修桥补路、赈济贫穷的事无不向前。更喜这吉庆和天资颖悟,敏达过人,到了五岁,就请了个先生在家教读。真是经目成诵,聪敏绝伦,先生常在吉德前夸奖,老夫妇更加喜悦。忽然这年襄阳出蛟,山水直捣下来。四乡八镇,田禾房屋尽被淹没。饥寒载道,满目凄凉,甚是可惨。幸喜永善地势还高,不过被水淹没了田禾,房屋一切均未冲坍。村中有一穷户人家姓韩,老夫妇两口,人都唤他韩老儿,家中毫无产业,平时靠着村中有事的人家,喊他来撮撮忙,挣几个钱度日。吉德家里他夫妇也是常来的,吉德不时也周济些柴米。他却有个儿子,那年十六岁,也读过两句书,因无力不能上学,就送他到城里学个小小的手艺。却当这年水荒起来,村中做事的人家也没有了,韩老儿夫妇也无处撮忙,正是在那里无法,又见他儿子在城里,店家因柴米腾贵裁减闲人,走了回来。由是一家三口,终日里有一顿没一顿的,忍饥受饿。合当他的造化来了,这日有个邻居偶与吉德闲谈些遭水情形,不知不觉的就说起韩老儿一家三口,怎样的忍饥受饿,有一顿没一顿的情形,实在可怜得很。你老人家平时是最好善最仁慈的,怎么设法救他一救才好,也是莫大的功德,天老爷都要保全你老人家子孙昌盛的。
吉德听说便动了个恻隐之心,就叫这邻居带信,叫他三口儿来。次日,韩老儿听见这话,真是喜出望外,就带着妻子到了吉家,见了吉德的夫妇自是千恩万谢,感戴不尽。吉德看见韩老儿子生得颇为俊俏,就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岁数了?”他便答道:“名唤韩宏,今年十六岁。”吉德又问道:“你识字么?”他又答道:“也曾上过两年学,颇识得几个字,只恨家寒无力读书,以致改学了个小小手艺,心中却是不愿。”吉德见他对答如流,极其伶俐,甚是可爱,遂又说道:“你既不愿做这手艺,就在我家伴我的儿子,再上两年学,多识些字,随后就改了这个营业,另做别事也好。但是在书房内,却要用心听先生教训,不许同我儿子两下胡闹,你可愿意么?”韩宏听说,便磕了个头道:“难得你老人家这样提拔,真是重生的父母,虽粉身碎骨亦不能补报,那还有不愿的道理呢!”韩老儿夫妇亦是叩头不已。
从此韩老儿夫妇就在吉家,韩宏就同吉德的儿子一齐上学。偏喜这韩宏读书聪敏,先生亦甚喜欢。过了两年,吉德就将些田产事务叫他兼管兼管,韩宏倒也清楚,并未错过一件。吉德又见他诚实可靠,就把所有的事全交付与他。光阴似箭,韩宏已是二十二岁了,吉德又代他讨了个老婆,让他一家儿团聚,韩老儿夫妇更是感恩不尽,就此另找了一所房子,仍回到自己家中居住起来,也算是丰衣足食,无虑无忧。
却值那年洋商收买茶叶,茶价大贵,韩宏又向吉德借了些资本,往九江贩卖茶叶,果然时来运来,大得其利。又听得下江一带缺少杉木,他又运了些木头,亲赴南京镇江各处去卖。真是货到一处,就争买一空。由此做了几趟,赚了若干银钱,又交接上了几个官场中人,甚是亲密,他便惑于势利,又见那做官的呼奴使仆,好不排场,自己也想捐个官,炫耀炫耀。合当遇巧,却值河南郑州决口,泛滥了十几州县,河工紧急奉旨开捐,他就援照郑工章程,捐了个同知,指分江南候补。进京引见的时候,又钻了两条路,认识了几位大老,复又花了些钱,拜了门生。出京时又要了两封请托督抚及藩臬两司的信。更兼他学得一身夤缘奔走的本领,专在那当道面前趋奉。故到省不上一年,就委个厘金的差使。韩宏心满意足,又差人到家乡把家眷接来,在南京石霸街租了一所房屋,安住他父母妻子。看官你道世间上事,从那里说起。这韩宏十年前是个精穷的穷鬼,就因吉德提拔了他,不到十年的光景,居然是一位官长,名利两全的了。
话休烦絮,再说吉德的儿子吉庆和到十七岁这年,适逢岁试,他便去应考,就入了个襄阳学的生员。此时吉德夫妇已是七十七岁了,见儿子进了学,又是拔府,心中好不欢喜,终是年老的人,不能过于烦神,因儿子进学,不无有些亲戚故旧前来贺喜,他便忙忙碌碌应酬了好些日子,不觉身子就不爽起来。先前还可支持得住,渐渐的就卧床不起,不到三个月,老夫妻两个先后都死了。
吉庆和把丧事办过,又择地安葬,养生送死,次第办毕。自己就随着他的生母,料理些家务,无事的时节,仍然捧着书本子,在那里诵读,以图上进。
真是光阴迅速,不觉三年服阕,又值大比之年,吉庆和就料理着预备乡试,等到桂花香里,槐子黄时,他就检点些书籍,带了考资,行李书箱一一收拾停当,看定吉日,辞别他生母,然后带了一名家僮前去赴考。不一日进了湖北省城,就近寻定寓所,安好行李,先写一封平安家信寄回襄阳,这才赴学报名,去买试卷。诸事已毕,专等进场。到了初八日入闱与考,自不必说。三场考毕,觉得自己文字亦颇得意,安歇数日,就预备回家,不料天外飞来一桩奇祸。
这日正在那里独自坐着揣摩场内的文字,只听得门口有人问道:“此处可是襄阳府永善村吉相公的考寓么?我是他家里的人来送信的。”吉庆和听得清楚,忙着走出来看是何人,原来是他家佃户李大,因问道:“你来做什么的?”那李大见是自家主人,忙走进里面说道:“相公祸事不小,自从相公动身以后,不到十日,左邻王义家失火,这日西南风大紧,相公家内无人,赶救不及,前后的房屋都延烧得干干净净,所有银钱物件,任什么都不曾抢出。主母还是小人闻信飞奔前去救出来的,险些儿丧了性命。现在暂且住在小人家内,因此命小人来请相公速速回去安置。”吉庆和闻说这话,犹如半天里霹雳打将下来,吓得魂飞魄散,即刻忙令家僮挑了行李,算清房钱,回奔襄阳。怎奈他心急如焚,出门来恨不得插翅飞去才好。
真是祸不单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端端的又惹出一场大祸出来。因他心忙意乱,一心痛着家内被火焚烧,又不知他母亲现在李大家如何悲痛,一面想一面脚下不点地的直望前跑,正跑之间,有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迎面走来,吉庆和未曾留意,两下一碰,忽将那老头儿撞跌下来,不多一刻气绝死去,登时街上的人就乱烘烘的把吉庆和抓住。有认得老头儿的,就赶去他家送信,一会子尸亲又来了,拉拉扯扯一齐都到县里喊冤。知县官因人命重案,就把凶手先行交差看管,听候相验,再行核夺。欲知此案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困囹圄毁家纾难悲世态负义忘恩
话说吉庆和因撞死了老头儿,被尸亲控告江夏县。因案关人命,当日就准了词,交差看管,候相验了再行核夺。话休烦絮,次日江夏县传齐书差衙役仵作人等,原差又带了吉庆和并家僮来安,亲往相验。到了尸场,只见尸亲地甲都在那里伺候。江夏县下轿升座,原被告都跪在下面。江夏县问了口供,即命仵作去验,少时仵作唱报,实系因撞倾跌身死,并无故杀情事。江夏县据报,复又离座亲视一周,然后将尸亲开导了许多言语,又命吉庆和从丰棺殓,再给纹银百两,以为安葬之资。吉庆和心中暗想;当这个失时倒运的时候,撞死人不过花些钱就可以没事,仍是不幸中之幸。若遇着个糊涂官,何不清楚,虽非致于抵命,这一拖累也够了,故此亦唯唯遵断。江夏县又令尸亲取具切结,吉庆和仍交原差从速办理,这才回衙。吉庆和同着原差回到官寓,登时即命李大星夜赶回襄阳去取银钱,并安慰他的生母。来安仍留寓中伏侍不表。
再说武昌府城内那一班包揽词讼的坏鬼,听说出了这件事,又打听得吉家颇有产业,就百般唆使来于中取利,那知尸亲偏听了这一班坏鬼的话,就捏词写了一个状词,到武昌府上控,却好这日心逢告期,值日差就将状词递上,武昌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具禀民人某某为恃考行凶,殴伤人命,迫叩伸冤事。窃身父吴良年七十六岁,本月十九日午后出门闲游,路过南门大街,见有襄阳府乡试考生吉庆和,在糕饼店内买取食物,因硬用小钱与店主口角,身父上前劝解,讵吉庆和不服,倚仗考生,一言不合,始则相骂,继则相打,又喝家了来安帮同交手,以致身父立时毙命。当经见证地甲人等,将吉庆和主仆当场拘获,一面奔往身家报信,身赶赴该处见身父已经气绝,显系击伤致命,以致身亡,国法何存,天良何在?当即赶赴县喊控,蒙县主大老爷临场相验,据报因撞倾跌误伤身死,勒令当场棺殓,心实不甘。伏念身父猝遭毒打,惨死无辜,若不澈底根究,何以雪父冤而伸国法,为此追求大人俯念无辜,恩准昭雪,以禁强暴而慰冤魂,实为德便,上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