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人又望白莼秋道:“我媳妇多承洪嫂嫂照应,甚是感激,我听见我儿子说,洪嫂嫂是个女中豪杰,实在可敬,将来我媳妇还耍望姐姐指教,有什么不到的事,也要带量他点才好。”白莼秋道:“伯母你老可不必虑,妹妹又会持家,又会理事,将来还会生多少大头大脸的儿子,比你侄媳妇要强着十倍呢。”娟娟听说,便道:“姐姐你可不要这样恭维,说得人家怪难受的,连心里都痒起来了。”老安人道:“洪嫂嫂你也不必过谦,明年就要吃你的喜蛋了。”娟娟道:“婆婆你老人家才到这里,不晓得姐姐已经怀孕,明年三月就足月了。”老安人道:“竟被我猜着了,生了小相公,蛋是要尽我吃的哟!”白莼秋尚未回答,只见挑夫挑了许多行李进来,家人仆妇帮着搬行李到房内,然后开发了脚力,又将房间收拾清楚,铺设床帐已毕,老安人又走进房去看了一看。原来洪一鹗住的房屋是三开间,前后两进四厢,王娟娟住在后进,与白莼秋对房门,前进为会客之所,现在柳氏安人一起搬来,就将前进上首房间腾出,让老安人住下,首房间改作会客,只都是洪一鹗预为布置的。安排已定,如赵鼎锐等人,又送了许多礼物。
隔了两日,吉庆和又备了一席聊作东道,由此一家团聚,更兼娟娟极其孝敬,白莼秋亦极亲密,老安人又认了白莼秋为义女,吉庆和与洪一鹗也结了异姓兄弟,于是母子婆媳兄弟姑嫂竟合为一家,老安人亦颇安闲。
话休烦絮。这日大家正坐着闲话,忽见来安手上拿着一封简帖,走到吉庆和面前说道:“有个韩老爷说是与老爷同乡,又是世交,特来拜会的。”吉庆和便看那帖子上写着:“乡世愚弟韩宏顿首拜。”便对着他母亲说道:“这畜生韩宏现来拜会,在母亲看,还是见不见呢?据孩儿的意见,从前那样忘恩负义,现在又来奉承,终是个无耻的小人,爽性不理他,让他自己惭愧。”洪一鹗便插嘴说道:“大哥是怎么一回事,可告诉了小弟,让小弟一决。”吉庆和见问,便将从前的情节,大略说了一遍。洪一鹗道:“大哥为什么不见他,等见了面时,他必有一番粉饰,那时可如此如此,也好奚落他一回。”吉庆和听了也觉好笑,便叫:“请他进来!”
韩宏在门外等了许久,不见动静,正在轿子里纳闷,忽听一个“请”字,就如奉了圣旨一样,赶着下轿跟了进来,走到客座子里面,刚欲坐下,只见吉庆和从外面走进,韩宏又赶着行了礼,这才分宾主坐下。有人献了茶。韩宏便开口喊了一声“来”,只见有个家人走进,站在旁边,韩宏道:“你进去代我给老太太请安。”家人答应着走了出去。一会子来安又走了进来,拿着世愚侄帖子,站在韩宏面前说道:“老太太请老爷先同主人谈谈,一会子就出来,因多年不见,还有话问老爷呢!”说罢,也走了出去。韩宏心下便有点难受起来,却不能现于形色,只得勉强向吉庆和道:“与老世兄阔别有二十年了,曾记当日承老伯母老伯的栽培,与老世兄同学读书,那时老世兄不过才八九岁,一转眼间如今是高入词林的了。”吉庆和道:“连年飘泊,颠沛流离,以穷秀才仰面求人,尚难苟延残喘,不料皇恩浩大,选入词林,未免惭愧已极。阁下政声卓着,治绩昭彰,上游叠委优差,皆谓老兄办事认真,不避嫌怨,较目今贪婪之辈竟不可多得,小弟不才,此中秘术尚可指教一二否?”韩宏听说,觉得句句刺心,颇为难受,便又说道:“小弟自从老世兄出京的时节,就要趋前奉候,一则道喜,二来叙叙阔别之情,不期感冒秋邪,几乎一病不起,还算托老世兄宏福,未曾永别。等到弟的病才好,各处探听贵寓,方知已回襄阳,昨日在友人处听说,方知老伯母已移寓来陵,故赶着到此请安,还望老世兄恕罪。”
吉庆和道:“本可不劳,何罪之有。”正说之间,又见来安走了进来,说道:“老太太来了。”韩宏听说,赶忙站起身来,又将衣帽整了一整,在那里伺候。只见老安人慢慢的走到里面,开口说道:“这就是韩相公么?”韩宏又赶着磕几个头站起来,但见老安人坐在那里,直受无辞,只说一句:“老身受了。”韩宏才告坐,老安人道:“你那韩老儿夫妇现在多大岁数了,曾死没有?你的老婆养了几个畜生了。”韩宏才听了这两句话,已经气过不能开口,只得忍耐着答道:“小侄的父母是已经过世,你老人家侄媳妇已生过好两个了。”老安人又道:“你从前做了官,发了财,是认不得我的儿子。今日到我这里来,难道你是被参了官,又穷了下来,找我的儿子给你说个情儿,或周济你些么?如果是真被参了官,穷得连饭都没吃处,不妨还学你那死鬼老子与你老鬼老奶奶把你带到我家来的那个样子,你也把你这—起小畜生领了来,我还可以叫我的儿子再养你们一家,却不算什么大事。”吉庆和便搁着他母亲说道:“你老人家可省一句罢,我们韩大哥因为孩儿点了翰林,特地来要好的,你老人家反说他参了官又穷下来,这是什么话,不要叫人家道怪。当日你孩儿流落的时候去找他,他不认前情,是怪他无见识;今日你孩儿发达了,他来恭维,又怪他不好,这不是里外难做了吗?况且韩大哥当此之时,正是烈烈烘烘一位同知太老爷,谁人不晓得他有本领,不必说督抚是器重他的,就是他那年办了大河口的厘金,连那些贩鸡子的至今还颂声载道,说他实在精明,真能替皇上办事。如这样的好官都要被参,那些贪赃枉法剥削小民的,岂不是要杀头绝后代么?”韩宏听了他母子这一番话,又听得那些家人都是唧唧哝哝的私相议论,直羞得面如纸色,连半句话都答不出来,只呆呆的坐在椅子上,如死人一样。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却好来安进来,说道:“赵大人过来了。”老安人听说,便走了出来。吉庆和就叫来安去请赵鼎锐到了里面,先同韩宏作了揖坐下,又问了姓名,彼此谦逊一番,赵鼎锐道:“原来是韩老父台,久仰久仰,吉年兄时常道及,累欲往拜,争奈俗事太多,未能如愿,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了。”韩宏亦强颜说道:“小弟尚未过去道喜,抱歉之至。”彼此又略谈了一刻,韩宏便起身告辞。吉庆和送他上了轿,就转身回来,才到客房门首,忽听赵鼎锐说:“寿人我告诉你件事。”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纶綍承恩词臣应诏丝罗践约淑女于归
话说赵鼎锐望着吉庆和,说有件事要告诉他。看官你道是什么事呢?只因现在朝廷励精图治,见那些在朝诸臣大半泄泄沓沓,年老的暮气太重,新进的又碍于资格,虽皇上累下明诏,加意求贤,晓喻中外,臣工一体,访察其有经济素裕,胆识夙优之士,无论官绅士庶,俱着破格录用,上副朝廷储才之意,下慰草茅堀起之心。示谕煌煌,何等慎重。其如疆臣大吏,视为具文,每当圣谕颁来,始则以一纸文书飞行所属,继则置之膜外,不问不闻。即间有保举参劾之事,仍不过循其旧例,以掩耳目而已。所谓保举者未必真有经济,真有胆识,或因情面而得,钻谋而来,甚至有目不识丁,卑汗苟且的,也可列名荐牍。所谓参劾者亦未必无真才实学,皆系贪赃枉法之徒,或因不合时宜触犯当道,致遭屏黜,有屈难伸。至于大小朝臣,但凭一纸空言,据情上达,亦未悉心遴选,冀拔真才。推原其心,皆存了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意见,而且各分门户,贿赂公行,不但版筑鱼盐,埋没了多少英雄豪杰,即有些敢言直谏,公忠体国之士,亦孤立无援,相与告老的告老,退归的退归。皇上天武神威,洞悉此中的弊窦,因此复下明诏,将所有告老告归的臣子一律起用,限三个月到京,听候召见。其实有因病致废,或已经病故的,着由地方官据实呈报,并取具本籍绅士,连环保结,不准稍事隐瞒,致干未便。倘有纵徇情事,一经察出,定即从严议处。其起用诸臣,如有名流勇士,实系为该臣素所深知的,不论出身贵贱,准其一体保荐,即由该臣率领来京,听候试用。此旨一下,那些告退的个个存着振作之心,以冀进贤退不肖,为朝廷复隆古治。
这赵鼎锐的父亲赵弼,本系翰林出身,放过一任主考,亦因敢言直谏,不合时宜,为在朝权贵所厌,他却见机得早,复命之后就告病退归,作个明哲保身之计。现在有旨起用,他又雄心复起,思为国家立一番事业,庶不负朝廷雨露之恩,更兼他赏识两个人,一个吉庆和一个洪一鹗,常说这两个大有作用,将来定为栋梁之才,因此要保举他两人,以显显自己的见识。所以赵鼎锐听见他父亲有这个话,便来告诉吉庆和与洪一鹗,叫他们预备预备,恐怕开春就要同行。因说道:“吉年兄你可知道,现在皇上又起用旧臣了,昨日才奉到上谕,凡那从前告退的,皆一律起用,限三个月内到京,听候召见,不准藉端不仕。即有实系因病残废或已经病故的,仍责成地方官取具在籍绅士连环保结,以凭察核,并着令起用诸臣,随时保荐人才,听候试用。”吉庆和道:“据兄所言,年伯是一定要出山了。”
正说着,洪一鹗走了进来,看见赵鼎锐便道:“赵兄何时来的,小弟怎么不知道?”赵鼎锐道:“来了好一会了,我来的时候,那个韩宏还在这里,我还同他作了两句无谓的周旋呢!”洪一鹗道:“韩宏这厮,今日本是来求荣的,那里晓得反受了辱去,送上门来讨罪受,也是报应不爽,大快人心。但我们虽觉出了口气,代他设想,不知他回去之后,是怎么样子难受,而且他那些家人都听得明明白白,难免不互相窃议,这个声名传了出,怎样有脸见人呢!”赵鼎锐道:“这到不然,昔齐人乞食墙间,尚且骄其妻妾;他虽被骂了一顿,依旧是个同知,有什么无脸见人呢?”洪一鹗道:“吉兄你刚才说那个又要出山?”吉庆和道:“是因现在奉了上谕,起用从前告退的诸臣,我说赵年伯一定是又要出山的。”洪一鹗道:“赵老伯如果出山,则朝廷又得一柱石,非是小弟睥睨一世,试问当今之际,外而疆臣内而宰辅,有几个胸罗经济,胆识过人,能代朝廷建一番功业?皆是盈廷唯诺,泄沓相仍,实成为具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