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庆和听说,又望着赵弼道:“久仰斗山,未亲丰采,今瞻颜色,足慰平生。但不知老先生高寿几何?尚乞赐教。”赵弼答道:“老夫今年五十六岁,过蒙厚奖,实不敢当,老拙无能,惭愧,惭愧!”彼此谦逊了一会,便向法真问道:“闻说宝刹有位施主,要抄百部严经去做功德,外间纷纷传说,不知果有此事么?”法真答道:“此事实是有的,现在抄成二十多部。因这位施主讲究书法,选择甚难,一概抄胥,皆不堪用,故此日期虽久,写好的尚无几何。”赵弼道:“可能赐我一观,以扩眼界呢?”法真见说,便命道人捧出一部呈送上来。赵弼展开一看,只见银钩铁画,不亚钟王,正是一卷黄庭,却到好处。由首至尾看了一遍,赞叹不已。叉道:“书法极佳,而且是玉堂风格,只可惜写此经卷,未免辜负苦心,但不知究系何人甘作抄胥之手呢?”法真道:“老施主法眼甚高,待小僧言来恐亦为之酸鼻。”于是就将吉庆和如何被难,韩宏如何忘恩,顾全如何仗义,小僧如何收留,细细说了一遍。
赵弼听罢便肃然起敬,向吉庆和道:“老夫有眼不识明珠,先生大才,实深钦佩。现虽落魄,终必飞腾。古今来多少英雄,半出于险阻艰难之后。那些鸡鸣狗盗,虽属一时显赫,亦不过电光石火,转瞬皆非。先生明达多才,万不可以此郁郁。”吉庆和道:“后学无知,辱蒙赏识,谆谆告诫,敢不铭心。”赵弼见吉庆和举止端庄,语言倜傥,心中着实赞叹。因想道:“他在此抄经,终非长策,何不把他请到我家里,做个记室,他既可以得所,我两个儿子也可就此观摩,一举两得,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又向吉庆和道:“先生在此终有了时,经卷抄完却更作何计议?”吉庆和道:“蓬飘无定,后路茫茫。阮籍穷途,那堪设想。燃眉之急,只好暂救一时了”。赵弼道:“先生书法精妙绝伦,老夫鄙意,却有个冒昧之请,只因寒舍书记无人,拟屈高贤佐理一二。但未审先生之意,肯小就否?”吉庆和道:“一介寒儒,荷邀青眼,实为万幸,夫复何求!更蒙位置之殷,范我驰驱之力,遭逢分外,焉敢固辞。但字类涂鸦,尚求指教耳。”赵弼道:“先生谦谦君子,儒雅风流,令我气下十倍,既蒙不弃,明日当折柬相邀,所有未完经卷,不妨带往寒舍随时代抄。”
说着,转向法真道:“老夫此举,在住持意下如何呢?”法真道:“老施主古道热肠,近所罕有,只此一举,吉先生既可得所,老施主又可得人。洵属一举两得,是好极了。”赵弼听说,又向法真哈哈笑道:“虽然如此,究竟有些割爱呀。”说罢大家又笑了一回,赵弼方告别而去。
次早吉庆和梳洗才毕,见有个道人领着昨日跟赵弼的那个家人,走到房门口,取出赵弼的名帖,向吉庆和面前站定。说道:“家主人请师爷安,特地招呼家人过来请师爷驾,即刻就过去,夫马已预备好了。”吉庆和道:“管家你请稍待,容某稍为拂理,即便起行。”于是检点了一会,喊脚夫挑了行李,又到方丈内与法真作别,彼此均恋恋不舍。法真道:“先生此去,何日复来呢?”吉庆和回答道:“旦暮得闲,便来领教,诸承垂照,容报盛情。”
说着,已出了方丈,二人一揖而别。吉庆和走到寺门外,见马已备好,有马夫立在旁边,伺候上马,吉庆和就此跨上,那个家人押着行李一路而去。不一会己到赵宅门首,那家人抢几步先去通报。吉庆和也下了马,正欲进去,赵弼己迎出来,二人见着先拱了拱手,然后同到厅上,重行过礼,分宾主坐下,有人献上茶,赵弼道:“昨日识荆,足慰饥渴,今蒙惠顾,更惬生平。老夫已命将浣薇轩打扫洁净,为先生下榻矣。”吉庆和谢道:“极承优待,何以克当,只好铭诸心版了。”赵弼又叫两个儿子出来相见。原来赵弼有两位公子,一位小姐,皆是夫人郑氏所生。大公子名唤鼎锐,已中庚子科举人。二公子名唤鼎铬,天姿颇钝,虽请着先生教他,终是呆头呆脑,故到今二十多岁,连学都不曾进过。倒是那位小姐,才交十八岁,甚是端庄贤淑,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且有肝胆之气,故赵弼与夫人极其钟爱,这且不表。
且说两位公子到了厅上,与吉庆和见礼已毕,就在赵弼侧首坐下,吉庆和先问了赵鼎锐两个名号,然后赵鼎锐才向吉庆和道:“昨日家父道及楷法,小弟实深羡慕。今睹丰采,一定是字如其人。”吉庆和道:“小弟愚鲁不才,谬邀尊大人赏鉴,己是惭愧之至,今得叨教,有所步趋矣。”口里说着,眼睛里就瞧那鼎铭,只见他不发一言,只是坐在底下椅子上呆呆的低着头望地。大家又坐了一会,用过午饭,赵弼便令鼎锐送吉庆和到浣薇轩去。
原来这浣薇轩,是一所明三暗四的屋子,上首格了房间专为记室,外面三间是通的,四面皆装着玻璃窗,屋内的陈设亦颇精致,一带围墙脚下,皆种着蔷薇花。春天花开的时节,每常在此宴客。吉庆和进了房间,见行李等物均安顿停当,赵鼎锐又坐了一刻这才出去。由此吉庆和与赵弼父子宾主极其相得,到了十月初旬,吉庆和记念法真和尚,并那严经又抄成了两部,便去妙相寺走了一遭,代送经卷,却值顾全也在那里。彼此谈了许久,顾全亦代他欢喜,直至夕阳西下才缓缓归来。晚饭以后,顺手在书架上拿了本书,就灯下来看,翻了两页,却是一本嵇叔夜广陵散的琴谱,正逐字逐句的看去,忽然一阵琴音随风送至。吉庆和讶道:“此是何人所弹,如此悠扬婉转,可惜我不谙此调,空负焦桐。”复又想道“指法虽未谙习,此音却不可不聆,我何不步出东斋,到院落中静听一曲呢!”说着便走出来,只见明月当空,人影在地。风声过处,又听得一阵悠扬婉转,恍从墙外飞来,就顺着琴音侧耳听去,果然是宫商合拍,声调铿锵,听到妙处便朗吟道“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问能得几回闻。”直至琴声寂然,便又叹道:“溯昔日湘灵鼓瑟,有‘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之句,今夜此情此景,仿佛似之。”于是又徘徊了一会,这才归寝。
你道这琴声是何处来的呢?就是赵弼女儿静娟小姐平日酷嗜丝桐,因那晚间,月朗风清,故命了丫环焚了一炉香,设下琴床,他便抚了一曲,借以消遣,这且不表。到了次日,赵鼎锐至吉庆和房内说道:“昨有友人约游半山寺赏看清溪九曲,弟已应允,特来约兄一游,不识兄可高兴否?”吉庆和道:“承兄惠约,弟当附骥。”只因此一去,有分晓,竟成了个名士多情,美人薄命。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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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赵鼎锐与吉庆和正在那里换衣服,预备去游半山寺,只见书童小芸来报:“杜相公来了!”赵鼎锐听说,一面叫请进来,一面向吉庆和道:“这位姓杜的是与小弟同年,也是江宁县籍,名宏字海秋,家住贡院西街,为人极豪爽,极诙谐,书法亦极精妙,家君亦极赏识,与小弟又最为莫逆,昨日约游半山寺的即是此人。”说着小芸已将杜海秋领进来,赵鼎锐便道:“小弟正拟去访,不期兄已惠临,失迓得很。”杜海秋道:“小弟在舍候之良久,未见驾到,故此前来奉约,请快点罢,日已近午了。”
一转身看见吉庆和,便道:“这位可是吉兄么?”赵鼎锐道:“正是。”杜海秋忙着与吉庆和作了个揖道:“荒唐之至,久仰之至,小弟只顾与伯英谈心,竟不曾检点到此,望勿见罪。”吉庆和道:“岂敢,岂敢,小弟常闻伯兄道及大名,久思造访,皆未如愿,今幸远临,有失迎迓,亦复荒唐之至。”赵鼎锐笑道:“大家荒唐,大家久仰,爽性大家勿罪罢。但是日已近午,我们还是吃过饭去,还是不吃饭呢?”吉庆和未及回答,杜海秋自大声道:“伯英你也太女子气,要吃饭就吃饭,也不是做文章,还要咬文嚼字的揣摹,可不笑话。”赵鼎锐听说,忙催着开了饭,大家吃过,即便同去。
一路上谈谈说说,颇不寂寞,不上一会已到山下,望上去却不过高,即由着石台坡慢慢走上,只见黄叶半凋,丹枫欲老,迎面一座土墩,墩上竖着一方石碑,上写“晋太傅谢公之墓。”吉庆和见了,因羡道:“原来此地就是谢东山的故事,遥想当日围棋赌墅,丝竹延宾的时节,何等豪迈,何等风流!今虽黄土一抔,犹觉啧啧人口,藉非有此韵事,不待千百年后,久已湮没无闻,那里还有人来此游览昵!这就不愧地以人传了”。杜海秋道:“此处无甚趣味,我们再上去瞧瞧。”说着三人又走了二三十层土坡子,才上山顶,登高一望,面临石郭,背倚台城,九曲清溪,环绕其下,真是水清见底,曲折萦回,自北至东,徐流不断。大家又赞羡了一回,这才转身到半山寺。进了山门,有道人出来伺候,寺门内房屋并不过多,道人便先领着去各处游玩一回,然后进至一局亭上坐下,道人去泡了茶,一旁垂手侍立。杜海秋问道:“这寺内共有几个僧人,怎么不见一个,却往那里去了?”道人道:“此地游人稀少,香火无多,和尚安插不住,故无僧人住持,只有庙祝看守。”杜海秋问道:“这庙祝姓什么呢?”
道人道:“名唤王大,就是小人。”吉庆和道:“你多大岁数了,家中还有何人?”王大道:“小人今年六十三岁,妻子死了七八年,并无儿子,只留下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就是父女两个在这寺里照应香火。”吉庆和又道:“你刚才说这里既无香火,又少游人,你父女平日却将什么使用呢?”
王大道:“不瞒三位老爷说,平日间或碰着两位老爷来此游玩,丢几文茶钱。香仪是从来没有的,老爷们的明见,单靠只几个钱父女两个一日三餐那里得够呢,却多亏我的女儿整日里做些针黹,剩些钱贴补着度日,今日我女儿又去拿生活,还未回来呢。”赵鼎锐道:“你女儿的针黹想必是好的了,但是那些粗生活不值什么钱,必须拿些细的才好。”王大道:“老爷的明见,可不是这样呢!粗生活讨回来,自早至晚剩不了三四十个钱,倒是那细的虽要用点心做,钱却多几倍呢!曾记去年冬月里,小人因有件事,看看又要过年,须要三五两银子用,正是没处想法。该应天不绝人,却当女儿那日到京货铺子里去讨生活。那铺子里有位掌柜的先生,就对女儿讲起城南有个富户人家,要做一付平金线的扇套子,要照北京城里那样做法。因为那些女工会做的少,就问我女儿可会不会,如果做得好,是二两五钱银子一付。我女儿听说,巴不得有这种细生活,那里还推出去不做呢,当时就揽了回来,不上十日就做成工送去,果然就带了二两五钱白花花的银子回来。过了三五日忽然那京货铺子里人来找女儿,说是前日的扇套子做得好,那家还要做一个眼镜套子,也是平金线的,五天后就要,却是二两银子。我女儿又揽下来,做了五天又得了二两,不到半月工夫,就剩下这许多银子,比那粗生活真高着几倍了,可惜只做过一次,以后再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