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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举业有妨于为学,何如?
曰:梳头吃饭,亦妨于为学否?即此是学。举业只是日用间一事,人生一艺而已。若自能觉破得失外慕之毒,不徒悦人而务自慊,亦游艺适情之一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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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举业必守宋儒之说,今既得圣贤本意,而勘破其功利之私,况文义又不可通,则作文之时,一从正意,乃为不欺也。今乃见如此而文如彼,何如?
曰:论作圣真机,固今所见为近。然宋儒之训,乃
皇朝之所表章,臣子自不敢悖。且如孔颜论为邦,行夏时,乘殷辂,岂即行其言乎?故师友讲论者,理也;应举之业;制也。德位不备,不敢作礼乐,吾从周,无意必也。惟体古训以自修,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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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丁亥,得之将告归,请益。
师曰:四方学者来此相从,吾无所益也,特与指点良知而已。良知者,是〔非〕之心,吾之神明也。人皆有之,但终身由之而不知者众耳。各人须是信得及,尽着自己力量,真切用功,日当有见。六经、四子,亦惟指点此而已。近来学者与人论学,不肯虚心易气,商量个是当否,只是求伸其说,不知此已失却为学之本,虽论何益?又或在此听些说话,不去实切体验,以求自得,只逢人便讲。及讲时,又多参以己见,影响比拟,轻先儒。得失若此者,正是立志未真,工夫未精,不自觉其粗心浮气之发,使听者虚谦问学之意,反为蔽塞,所谓轻自大而反失之者也。往时有几个朴实头的,到能反己自修,及人问时,不肯多说,只说我闻得学问头脑,只是致良知,不论食息语默,有事无事,此心常自烱然不昧,不令一毫私欲干涉,便是必有事焉,便是慎独,便是集义,便是致中和。又有一等,渊默躬行,不言而信,与人并立而人自化,此方是善学者,方是为己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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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责善朋友之道,意何如?
师曰:相观而善,乃处友之道,相下则受益,相上则损。纔责善便忘己而逐人,便有我胜于彼之意。孟子此言,为章子子父责善,不善用其好善之心,故云然。盖谓责善在朋友中犹可用,若父子兄弟之间,绝不可用。非谓朋友专以责善为道也,故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朋友数,斯疏矣”。
然则朋友中有过而不觉不改,柰何?
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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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师曰:长途饭肆,望见行旅,便出道中要留欲饭之,其饥者则乐从,饱者则恶其留,虽多憎口,留客之意,终是不厌不息,是有所利也。某今所为实似之,见有过者强留之,强饭之。我之取于诸友者多矣,既业饭肆,亦自不能已于强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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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殁,门人以有若似夫子,请以所事夫子事之,曾子虽不可,某窃有取于其事。未论有若之德何如,但事有宗盟,则朋友得以相聚相磨,而当年同志之风不息,庶乎学有日新之几,亦无各是其是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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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君闻吾之言,未能领悟者,只作乱说,不必苦求通晓,苦求记忆。且只切己用功,见善即迁,知过即改,常令此心虚明不滞,后日当有不待思索,自然契合,自然记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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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问:裴公休序《圆觉经》曰:“终日圆觉而未尝圆觉者,凡夫也;欲证圆觉而未极圆觉者,菩萨也;具足圆觉而住持圆觉者,如来也。”何如?
曰:我替他改一句,终日圆觉而未尝圆觉者,凡夫也;欲证圆觉而未极圆觉者,菩萨也;具足圆觉而住持圆觉者,罗汉也;终日圆觉而未尝圆觉者,如来也。
稽山承语毕
##【补遗】
传习录拾遗(五十一条)
编者案:日本学者佐藤一斋先生着有《传习录栏外书》,徧校《传习录》诸刊本,辑录通行《全书》本所阙阳明语录三十七条,并加注疏。旅美华人学者陈荣捷先生又在佐藤氏《栏外书》基础上,从《王文成公全书》之钱德洪《刻文录叙说》及《阳明年谱》中辑录阳明语录十四条,合佐藤氏所辑,共计五十一条,并加校注,编为《传习录拾遗》一卷,刊入陈氏所著《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一书,由台湾学生书局印行。此所谓“拾遗”者,仅指“拾”通行《阳明全书》本《传习录》之“遗”也,其言互见于旧刊施邦曜、南大吉、宋仪望、俞嶙、闾东、王贻乐、张问达诸种传本以及《阳明全书》所载钱氏《叙说》及《附录年谱》之中。然此《拾遗》有集零为整、便于学者研究之功,固不可废。今特移录本书而删其注评,只保留篇首案语及若干校注。
陈荣捷案:《传习录》,《全书》本共录三百四十二条。南本、宋本缺第九五条,其它诸本则共增三十七条。据佐藤一斋所校,即第二十四条后,施本、南本、俞本各增一条(均《拾遗》一);闾本于二四一条后增两条(《拾遗》二与三);俞本、王本于三一二条后增一条(均《拾遗》四);闾本于三一六条后增一条(《拾遗》五);张本于三三五条后增二条(《拾遗》六与七);三四二条,施本、俞本增六条(均《拾遗》八至十三),王本增六条(《拾遗》二与十四至十八),张本增二十七条。除重复与王本所增者六条、施本与俞本所增者二条,与闾本所增第一条外,张本实增十八条(《拾遗》十九至三十六)。此三十六条,均载佐藤一斋之《传习录栏外书》。一斋于九十九条注又举一条(《拾遗》三十七),共增三十七条。今又从《全书》卷目钱德洪之《刻文录叙说》抄出四条,为第三十八至四十一条(另第十条),从《年谱》抄出十条,为第四十二至五十一条(另第十一条),总共增《拾遗》五十一条。
(1)千古圣人只有这些子。又曰:“人生一世,惟有这件事。”
(2)先生曰:“良知犹主人翁,私欲犹豪奴悍婢。主人翁沉痾在床,奴婢便敢擅作威福,家不可以言齐矣。若主人翁服药治病,渐渐痊可,略知检束,奴婢亦自渐听指挥。及沉痾脱体,起来摆布,谁敢有不受约束者哉?良知昏迷,众欲乱行;良知精明,众欲消化,亦犹是也。”
(3)先生曰:“合着本体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识本体。”
(4)薛尚谦、邹谦之、马子莘、王汝止侍坐,请问乡愿、狂者之辨。曰:“乡愿以忠信廉洁见取于君子,以同流合污无忤于小人,故非之无举,刺之无刺。然究其心,乃知忠信廉洁所以媚君子也,同流合污所以媚小人也。其心已破坏矣,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狂者志存古人,一切纷嚣俗染不足以累其心,真有凤凰于千仞之意,一克念,即圣人矣。惟不克念,故洞略事情,而行常不掩。惟行不掩,故心尚未坏而庶可与裁。”
曰:“乡愿何以断其媚也?”曰:“自其讥狂狷知之。曰:“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故其所为,皆色取不疑,所以谓之似。然三代以下,士之取盛名干时者,不过得乡愿之似而已。究其忠信廉洁,或未免致疑于妻子也。虽欲纯乎乡愿,亦未易得。而况圣人之道乎!”
曰:“狂狷为孔子所思,然至乎传道,不及琴、张辈,而传习曾子,岂曾子乃狂狷乎?”曰:“不然。琴、张辈,狂者之禀也。虽有所得,终止于狂。曾子,中行之禀也,故能悟入圣人之道。”
(5)南逢吉曰:“吉尝以《答徐成之书》请问。先生曰:“此书于格致诚正,及尊德性而道问学处说得尚支离。盖当时亦就二君所见者将就调停说过。细详文义,然犹未免分为两事也。”尝见一友问云:“朱子以存心致知为二事。今以道问学为尊德性之功,作一事如何?”先生曰“天命于我谓之性,我得此性谓之德。今要尊我之德性,须是道问学。如要尊孝之德性,便须学问个孝;尊弟之德性,便须学问个弟。学问个孝,便是尊孝之德性;学问个弟,便是尊弟之德性。不是尊德性之外,别有道问学之功;道问学之外,别有尊德性之事也。心之明觉处谓之知,知之存主处谓之心,原非有二物。存心便是致知,致知便是存心,亦非有二事。”曰:“存心恐是静养意,与道问学不同。”曰:“就是静中存养,还谓之学否?若亦谓之学,亦即是道问学矣。观者宜以此意求之。””
(6)先生曰:“舜不遇瞽瞍,则处瞽瞍之物无由格;不遇象,则处象之物无由格。周公不遇流言忧惧,则流言忧惧之物无由格。故凡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正吾圣门致知格物之学,正不宜轻易放过,失此好光阴也。知此则夷狄患难,将无入不自得矣。”
(7)问:“据人心所知,多有误欲作理,认贼作子处。何处乃见良知?”先生曰:“尔以为何如?”曰:“心所安处,才是良知。”曰:“固是,但要省察,恐有非所安而安者。”
(8)先生自南都以来,凡示学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为本。有问所谓,则令自求之,未尝指天理为何如也。黄冈郭善甫挈其徒良吉,走越受学,途中相与辨论未合。既至,质之先生。先生方寓楼饘,不答所问,第目摄良吉者再,指所饘盂,语曰:“此盂中下乃能盛此饘,此案下乃能载此盂,此楼下乃能载此案,地又下乃能载此楼。惟下乃大也。”
(9)一日,市中哄而诟。甲曰:“尔无天理。”乙曰:“尔无天理。”甲曰:“尔欺心。”乙曰:“尔欺心。”先生闻之,呼弟子,曰:“听之,夫夫哼哼讲学也。”弟子曰:“诟也,焉学?”曰:“汝不闻乎?曰“天理”,曰“心”,非讲学而何?”曰:“既学矣,焉诟?”曰:“夫夫也,惟知责诸人,不知及诸已故也。”
(10)先生尝曰:“吾良知二字,自龙场以后,便已不出此意。只是点此二字不出。于学者言,费却多少辞说。今幸见出此意。一语之下,洞见全体,真是痛快,不觉手舞足蹈。学者闻之,亦省却多少寻讨功夫。学问头脑,至此已是说得十分下落。但恐学者不肯直下承当耳。”
又曰:“某于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非是容易见得到此。此本是学者究竟话头,可惜此理沦埋已久。学者苦于闻见障蔽,无人头处,不得已与人一口说尽。但恐学者得之容易,只把作一种光景玩弄,孤负此知耳。”
(11)语友人曰:“近欲发挥此,只觉有一言发不出。津津然含诸口,莫能相度。”久乃曰:“近觉得此学更无有他,只是这些子,了此更无余矣。”旁有健羡不已者,则又曰:“连这些子亦无放处。今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
(12)一友侍,眉间有忧思,先生顾谓他友曰:“良知固彻天彻地。近彻一身,人一身不爽,不须许大事。第头上一发下垂,浑身即是为不快。此中那容得一物耶?”
(13)先生初登第时,上《边务八事》,世艳称之。晚年有以为问者,先生曰:“此吾少时事,有许多抗厉气。此气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济?”或又问平宁藩。先生曰:“只合如此做,但觉来尚有挥霍意。使今日处之,更别也。”
(14)直问:“许鲁斋言学者以治生为首务,先生以为误人,何也?岂士之贫,可坐守不经营耶?”先生曰:“但言学者治生上,仅有工夫则可。若以治生为首务,使学者汲汲营利,断不可也。且天下首务,孰有急于讲学耶?虽治生亦是讲学中事。但不可以之为首务,徒启营利之心。果能于此处调停得心体无累,虽终日做买卖,不害其为圣为贤。何妨于学?学何贰于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