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也许是人体的一部分,或者是歌舞剧院的一截楼梯;它也许是一个大烟囱,或者是我在阴沟里发现的一个纽扣。不管它是什么,它使我能够开火、投降,然后签字。我周围的生命,构成我所了解的那个世界的人,我是不能给他们签字的。我肯定在他们的世界之外,就像食人者在文明社会范围之外一样。我充满着对自体的违反常情的爱——不是一种哲学爱好,而是一种强烈的,绝对强烈的饥饿,好像在每一个无视其价值的被丢弃的事物中,都包含着我自己再生的秘密。
生活在一个新事物层出不穷的世界上,我却依恋于旧事物。
在每一个事物中,都有一个细小的分子,特别值得我注意。我有显微镜一般的眼力,可以看到瑕疵,看到我认为是构成事物自身美的丑的颗粒。无论什么东西将这事物搁置一边,或者使它不适用,或者给它一个年代,都使它对我有吸引力,使我对它感到亲切。如果说这违反常情,那么这也是健康的,因为我并不注定属于这个在我周围冒出来的世界。很快我也会变得像这些我所崇拜的事物一样,成为一件被搁置一边的事物,一个无用的社会成员,然而我能够给人娱乐,给人教导,给人养分。
当我有愿望的时候,当我渴望的时候,我可以从任何一个社会阶层,找出任何一个人来,让他听我说话。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使他着迷,但是,像一个魔术师,或者巫师,只有在鬼魂附在我身上的时候才行。从本质上讲,我在别人那里感觉到一种不信任,一种不安,一种敌意,因为这种敌意是本能的,因而也是不可改变的。我应该当一个小丑;它可以提供给我最广泛的表达范围,然而我低估了这个职业。假如我成为一个小丑,或者甚至~个歌舞杂耍演员,我就会成名。人们会欣赏我,恰恰因为他们不理解:但是他们会理解,我不必被理解。这起码也会是一种宽慰。
我始终对此感到很惊诧:只是听我说说话,人们竟然就会轻易激怒起来。也许我的话有点儿放肆,虽然我经常全力以赴地抑制自己的感情。一个句子的措词,一个不幸的形容词的选择,脱口而出的话语,有忌讳的话题的提及——一切都联合起来使我成为不受法律保护的人,成为社会的敌人。无论事情开头如何好,迟早他们会发现我的毛病如果,比方说,我是谦虚而恭顺的,那么我就是太谦虚,太恭顺了。如果我是快乐而一时冲动的,大胆而鲁莽的,那么我就是太自由,太快乐了。我从来不能和我碰巧与之谈话的人完全合拍。如果这是一个生死问题——那时候对我来说.一切都是生与死——或者这只是在某个熟人家度过一个愉快夜晚的问题,全都是一回事。有我发出的震撼,有暗示和潜台词,这一切令人不快地冲击着气氛。也许,整个晚上他们都被我的故事逗乐,也许他们经常会被我逗得捧腹大笑,一切都似乎是好兆头,然而像命中注定一样,在晚会结束以前,必然会生出事来,某种震撼发出来后,使枝形吊灯都叮玲作响,或者使某个敏感的家伙想起床底下的尿壶。甚至在笑声尚未消失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感受到恶意了。“希望什么时候再见到你。”他们会说,但是伸出的湿漉漉的、没有生气的手,却与口中的话不相一致。
不受欢迎的人!天啊,现在我才明白了呀!没有挑选的可能:我只好接受到了手的东西,学着喜欢它。我只好学着同渣滓生活在一起,像褐鼠一样游水,要不就得淹死。如果你选择加入这一伙,你就有了免疫力。你被接受,受到欣赏,你也就必然废弃了你自己,使你自己同这一伙没什么区别。如果你同时在梦想,你可以做你的梦,但是如果你梦见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你就不是一个在美国、属于美国的美国人,而是一个非洲的霍屯督人,或者一个卡尔梅克人,或者一只黑猩猩。一旦你有“不同的”想法,你就不再是一个美国人。一旦你成为某种不同的东西,你就会发现自己是在阿拉斯加,或者复活节岛,或者冰岛。
我说这话是带着积怨、带着嫉妒、带着恶意的吗?也许。也许我遗憾我未能成为一个美国人。也许。我现在的热情,这又是美国的了,我带着这种热情,正要产生一座巨大无比的大厦,一座摩天大楼,它无疑会在其他摩天大楼消失之后仍然长久存在,但当产生它的那个事物消失时,它也会消失。一切美国事物有一天都会消失,比希腊、罗马、埃及的事物更完全地消失。
这便是将我推出温暖舒适的血流之外的想法之一,在血流中,所有的野牛,我们都曾和平地放牧。这是一种引起我无限悲痛的想法,因为不属于某一持久的事物是极端痛苦的;但是我不是一只野牛,也不想成为一只野牛。我甚至不是一只精神的野牛。
我溜出去重新加入一种更古老的意识流,一种先于野牛的种类,一种将比野牛更长久存在的种类。
所有事物,所有不同的生物与非生物,都像脉络般布满着根深蒂固的特点。我是什么东西,这东西便是根深蒂固的,因为它与众不同。我说了,这是一座摩天大楼,但是它不同于通常的美国式摩天大楼。在这座摩天大楼里,没有电梯,没有可以往外跳的第七十三层楼的窗户。如果你倦于往上爬,你就是倒霉的臭屎。在大厅里没有写着姓名房号的小格子。如果你要寻找某个人,你就得自己寻找。如果你要一杯饮料,你得到外面去买;在这幢建筑物中没有苏打水饮水槽,没有雪茄商店,没有电话亭。所有其他摩天大楼都有你要的东西!这一座摩大大楼只含有我要的东西,我喜欢的东西。在这座摩夭大楼的某个地方,瓦莱丝佳有着她的存在,我鬼使神差,正要去她那里。她暂时一切都好,瓦莱丝佳,因为她就这样躺在六英尺深的地下,现在也许已经被蛆虫吃干净了。在她有肉体的时候,她是被人蛆吃干净的,这些人蛆不尊重任何有着不同色彩、不同味道的东西。
令瓦莱丝佳伤心的,是她血管里流着的黑人血液。这使她周围的每个人都感到不快。她使你意识到这一点,无论你是否愿意。我说的是黑鬼的血,以及这样一个事实:她母亲是一个妓女。当然,她母亲是白人。父亲是谁,没人知道,连瓦莱丝佳本人也不知道。
开始,一切事情都很顺当,直到有一天,一个来自副总裁办公室的好管闲事的小犹太人碰巧发现了她。他推心置腹地告诉我,说他想到我雇了一个有色人种的人当秘书,就吓坏了。他说起来就好像她会给送信人传染瘟疫。第二天我就受到训斥,就好像我犯了渎圣罪。当然,我假装说,除了她极其聪明能干以外,在她身上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东西。最后,总裁亲自插手。他找瓦莱丝佳面谈了一会儿,用了很多外交辞令,建议在哈瓦那给她一个更好的职位。一句话没提肤色的事,只是说,她的工作很出色,他们想提升她——让她去哈瓦那。瓦莱丝佳怒气冲天地回到办公室。她在发怒时是极其动人的。她说她寸步不让。斯蒂夫·罗美洛和海迈当时都在场,我们一块儿出去吃饭。在吃饭当中,我们有点儿喝醉了。瓦莱丝佳的嘴不停地在那儿讲话。在回家的路上,她告诉我,她要进行斗争;她想知道这是否会对我的工作不利。我平静地告诉她,如果她被开除,我也退出。她假装一开始不相信我的话。我说我是说话算数的,我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似乎被彻底打动了;她抓住我的两只手,轻轻握住它们,热泪滚滚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