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受得了心碎、流产、失败的罗曼史,但是我必须肚子里有点儿东酉,我需要有营养的东西,开胃的东西。我的感觉就同耶稣基督从十字架上被放下来、不允许他的肉体死亡时,他可能会有的感觉一样。我相信,他钉在十字架上所受到的震惊会如此之大,以致他对于人性会患上一种完完全全的健忘症。我确信,在他伤口治愈后,他就不会对人类的苦难发出诅咒,而会津津有味地喝起一杯新鲜咖啡,吃起一片烤面包,假定条件许可的话。
无论什么人,通过过于伟大的爱,这种归根结底荒谬的爱,而死于苦难,他再生后便不知道爱也不知道恨,只知道享受。这种生活的快乐由于是不合乎自然地获得的,因而是一种败坏整个世界的毒药。任何东西创造出来后超出了人类正常的忍受限度,便会自食其果,造成毁灭。纽约的街道在夜间反映出耶稣的受难与死亡。地上白雪皑皑,周围一片死寂,从纽约的可怕建筑物里传出一种绝望与惨败的音乐,如此阴沉,令肉体缩成一团。石头一块块垒起来,都不是带着爱和尊敬;没有一条街道是为跳舞和欢乐铺设的。一样东西被加到另一样东西上,都是为了疯狂的争夺,以便填饱肚子。街上散发着空肚皮、饱肚皮,半饱肚皮的味道。街上散发着同爱没有关系的饥饿的味道;街上散发着贪得无厌的肚皮的味道,散发着空肚皮的无用的创造物的味道。
在这无用之中,在这零的空白之中,我学着欣赏三明治,或一粒领扣。我可以带着极大的好奇心去研究一个上楣柱或墙帽,同时却假装在听一个关于人类不幸的故事。我能记得某些建筑物上刻的日期和设计这些建筑物的建筑师的名字;我能记得气温和某一拐角的风速,而站在拐角上听的故事却忘记了。我能记得我甚至在那时候记得的其他事情,我可以告诉你我当时记得的是什么东西,但是有什么用处呢?我身上有一个死去了的人。留下的一切都是他的记忆;还有一个活着的人,这人应该是我,是我自己,但是他活着,只是像一棵树活着一样,或者像一块岩石,或者像一只野兽。这个城市本身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人们拼命要在里面挣得一个体面的死,我自己的生活就像这个城市一样,也成了一座坟墓,我正以自己的死亡来建造这座坟墓。我漫步在石林中,石林的中心是混乱;有时候在这死亡中心,在混乱的真正中心,我跳舞或喝得酩酊大醉,或做爱,或同某个人交朋友,或计划一种新生活,可这全是混乱,全是石头,全都毫无希望,令人难堪。直到我碰到一种力量,强大到足以将我从这疯狂的石林中卷走以前,没有一种生活对我来说是可能的,也不可能写出一页有意义的书。也许读到这里,人们仍然有混乱的印象,但这是从一个活的中心写下来的,混乱的只是外表,就好像是一个不再同我有关系的世界的延伸。仅仅几个月之前,我还站在纽约的街道上环顾四周,就像几年前我环顾四周一样;我再次发现自己在研究建筑,在研究只有不正常的眼睛才能抓住的细节,但是这一次就像是从火星上下来的一样。
我自问,这是什么人种?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关于痛苦或关于在阴沟里被扼杀的生命的记忆,不过是在袖手旁观一个陌生的、不可理解的世界,这个世界离我如此遥远,以致我感觉自己像是来自另一个行星。有一天夜里,我从帝国大厦顶上向下观看我在底下所了解的这个城市:他们在那里,只是远景上的一些小点点,这些我与之一起爬行的人蚁,这些我与之斗争的人虱。他们都以蜗牛的速度前进,每一个人无疑都在实现自己微观世界的命运。他们徒劳地拼命建造起这座巨厦,这是他们的骄傲与自豪。在巨厦最高一层的顶篷上,他们悬挂了一串笼子,关在里面的金丝雀啼鸣着无意义的歌声。在他们雄心壮志的顶点,有这些小东西的一席之地,它们不断地拼命啭鸣。我暗想,一百年后,他们也许会把活人关在笼子里,一些快活得发疯的人,将歌唱未来世界。也许他们会培养一个啭鸣族,别人劳动时,它们啭鸣。也许在每一只笼子里都有一个诗人或一个音乐家,致使楼底下的生活不受石林的阻碍,继续流动,一种由无用构成的波动着的吱嘎作响的混乱。
一千年以后,他们全都会发狂,工人和诗人都一样,一切又开始毁灭,就像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过的那样。再过一千年,或五千年,或一万年,就在我现在站着观光的地方,一个小男孩会打开一本用一种从未听说过的语言写的书,写的是这种现在正逝去的生活,一种写这本书的人从未经历过的生活,一种有着打了折扣的形式和节奏的生活,一种有始有终的生活。小男孩合上书的时候会暗想,美国人是多么伟大的一个民族,在这块他现在居住的大陆上,曾经有过怎样奇异的生活啊!没有一个未来的种族,也许除了盲诗人族以外,将能够想象这段未来历史用以构成的极大混乱。
混乱!咆哮的混乱!不需要选择专门的一天。我生活中的任何一天——在那里的那个世界里——都适合。我的生活,我的小小的微观世界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外部混乱的反映。让我回想……七点半闹钟响。我没有从床上跳起来。我一直躺到八点半,尽量争取再多睡一会儿。睡觉——我怎么能睡?在我脑海的背景上是我已经被任命主管的那个办公室的形象。我能见到海迈八点钟准时到达,交换机已经发出求援的嗡嗡声,申请者们正爬上宽宽的木制楼梯,更衣室里散发着强烈的樟脑味。为什么要起床来重复昨日的废话?我雇他们雇得快,他们退出得也快。工作挤掉了我寻欢作乐的时间,而我却没有一件干净衬衫穿。星期一我从老婆那里拿津贴——车费与中午饭钱。我总是欠她的钱,她则欠杂货商的钱,欠屠夫、房东等的钱。我都没有想到要刮一刮胡子——没有足够的时间。
我穿上撕破的衬衣,吞下早餐,借了一个镍币坐地铁。如果她情绪不好,我就从地铁口卖报人那里骗钱。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办公室,晚了一个小时,我得先打十几个电话,然后才同申请者谈话。在我打一个电话的工夫,就有另外三个电话等着我去接。我同时使用两部电话机。交换机嗡嗡作响。海迈在两次电话的间歇中间削着他的铅笔。门房麦克戈文站在我身边,给我一句忠告,说其中一个申请者也许是一个骗子,想用假名再偷偷溜回来。在我身后是卡片和分类记录本,其中有经过测谎仪测试过的每一位申请者的姓名。坏人用红色星号标出;其中有些人竟有六个比名。这期间,房间里就像蜂窝似的,人们七手八脚,到处散发着汗臭、脚臭,还有旧制服、樟脑、来苏尔的气味及口臭。
他们当中有一半人要被拒绝——不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他们,而是因为即使按最差的条件,他们也不行。我办公桌前面的这个人,站在栏杆旁边,双手麻痹,视力模糊,是纽约市的前市长。他现在已七十岁,很乐意接受任何工作。他有极好的推荐信,但是我们不能接受超过四十五岁的人。四十五岁在纽约是一个极限。电话铃响,这是基督教青年会一个圆滑的书记打来的。我能不能为一个刚走进他办公室的小男孩开一个先例呢?这是一个在少年犯教养所里呆了一年多的小男孩。他干了些什么?他想强奸他的妹妹。当然,他是意大利人。我的助手奥马拉正在对一个申请者进行疲劳讯问。他怀疑他是癫痫病患者。最终他成功了,取得了额外收获,小伙子就在办公室里癫痫发作。女人当中有一个昏倒了。一个漂亮女人脖子上围着阔气的毛皮,正在说服我录用她。她整个儿是个婊子,我知道,要是我录用了她,就要付出可伯的代价。她要求在住宅区的某个楼里做事——她说,因为那儿离家近。临近午饭时间,一些老朋友开始到我这儿来。他们坐在周围看我工作,好像这是歌舞杂耍表演。医科大学生克伦斯基来了;他说我刚雇的男孩中有一个有帕金森氏疾玻我忙得连上厕所的工夫都没有。奥洛克告诉我,所有的报务员,所有的送信人,都有痔疮。近两年来他一直在做电按摩,但什么效果也没有。午饭时间到了,我们六个人坐在桌子旁边吃饭。像通常一样,某一个人要为我付饭钱。我们狼吞虎咽,然后跑回来。有更多的电话要打,更多的申请人要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