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像我在凝结,明显成为一块坚实的胶冻。这就像伤口治愈过程中的最后阶段一样。我处于最高的正常状态,这倒是十分异常的情况。霍乱会来临,将它污浊的气息吹进我口中——没有关系。我会弯腰去吻麻风病人手上的溃疡,不可能对我自己有任何伤害。我们大多数人所希望的一切,便是在健康与疾病之间这种永恒冲突中有一种平衡,但我不仅有这种平衡,而且血液中有一个正整数,这意味着,至少暂时,疾病被完全打垮了。如果有人在这时候聪明地扎下根,他就永远不会再生并不幸,甚至死亡。但是要跃向这样的结局,就要奋力一跳,跳回到比旧石器时代更久远的年代。在那一刹那,我甚至不梦想扎根;我一生中第一次体会到奇迹的意义,但我听到我自己的齿轮啮合的时候,我是如此吃惊,以致愿意为了这种体验的特权而当场死去。
发生的事情是这样的……当我手里拿着撕过的票根从门卫面前走过时,灯光暗下来,幕布升起。黑暗突然降临,使我的眼睛微微发花,我就站了一会儿。当幕布冉冉升起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在所有的年代里,人类总是被壮观场面之前的这个简短时刻搞得默不作声。我可以感觉到幕布正在人类中升起。
我也立即明白,这是一个象征,它在人类睡梦中不断出现在他们面前;我明白,如果他们醒着,登上舞台的绝不会是演员而应该是他们,人类。我不是这样想——我说,这是一种理解,它如此简单,如此绝对清晰,以致机器立即死死停住,我正沐浴着现实的光明,站在我自己面前。我把眼光从舞台上转开去,注意看我去我楼厅上的座位应该经过的大理石楼梯。我看见一个人慢慢登上台阶,他的手横放在栏杆上。这人一定是我自己,自从我出生以来一直在梦游的那个旧自我。我的眼睛没有看见整个楼梯,只看见那个人已经爬过,或当时正在爬的那几级楼梯。
这人从来没有爬到楼梯顶上,他的手也从来没有从大理石栏杆上拿开。我感到帷幕降下来,一会儿工夫,我又到了布景后面,在道具中走来走去,就像道具管理员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不知道是在做梦呢,还是看着正在舞台上演出的一场梦。它明朗、清新、新奇。我只看见活生生的东西!其余的消失在阴影中。正是为了使世界永远活生生,我没有等着看演出,就跑回家去。坐下来,着手描写那一截不朽的楼梯。
正是在这个时候,达达主义者盛行一时,不久又出现了超现实主义者。这两个流派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直到大约十年以后才听说;我从来没有读过一本法文书,也从来没有法国式的念头。我也许是美国独一无二的达达主义者,而我却不知道。尽管我同外界有各种接触,我却像一直生活在亚马逊丛林中一般。
没有人理解我正在写的东西,或者我为什么要那样写。我神志如此清醒,以至于他们说我发疯。我在描述新世界——不幸的是太早了一点儿,因为它还没有被发现,谁也不会被你说服,相信它的存在。这是一个卵巢世界,还隐藏在输卵管里。自然还没有任何东西清楚地显现出来:只能看见一根脊柱模模糊糊的少许迹象,当然没有胳膊,没有大腿,没有头发,没有指甲,没有牙齿。性是最不会被梦见的东西;这是克洛诺斯及其卵一般的后代的世界。这是小不点儿的世界,每一个小不点儿都是必不可少的,吓人地合乎逻辑的,绝对不可预言的。没有一件事物这样的事物,因为“事物”的概念正在消失。
我说我描述的是一个新世界,但是像哥伦市发现的新世界一样,结果它是一个比我们所知道的任何世界都远为古老的世界。我在皮包骨头的外观底下,看到了人类总是在内心携带的那个不可摧毁的世界;真的,它既不是旧的,也不是新的,而是无时无刻不在变化的永恒真实的世界。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擦去后重写的,没有哪一层书写的文字我感到太古怪而破译不了。
我的伙伴们晚上离开我之后,我会经常坐下来,给我的朋友,澳洲丛林居民,密西西比河盆地的筑堤人,菲律宾的伊哥洛人等写信。当然,我必须写英语,因为这是我说的唯一语言,但是在我的语言和我的好朋友们使用的心灵感应术之间有一个差异世界。任何原始人都会理解我,任何古代人都会理解我:只有我周围那些人,也就是说,一个大陆上的一亿人,理解不了我的语言。为了写得好让他们明白,我不得不首先杀死什么东西,其次阻止时间进程。我刚刚弄明白,生活是不可摧毁的;没有时间这样东西,只有现在。他们指望我否认一个我花了终生时间来窥一眼的真理吗?他们肯定这样指望。他们不想听到的一件事是,生活是不可摧毁的。他们宝贵的新世界不是建立在无辜者的毁灭,建立在强奸、掠夺、折磨、蹂躏之上的吗?两个大陆都遭玷污;两个大陆都被剥夺了一切宝贵的东西——以物的形式。我认为,没有人比蒙提祖马受到过更大的羞辱;没有一个种族比美国印第安人更无情地遭到消灭;没有一块土地像加利福尼亚那样以那样肮脏血腥的方式遭到淘金者的糟蹋。我想到我们的由来就脸红——我们的双手浸泡在鲜血与罪恶中。
通过直接去全国各地旅行,我发现,屠杀和掠夺一点儿也没有停止。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凶手,甚至最亲密的朋友也不例外。
往往不必拿出枪、套索、烙铁——他们已经发现更阴险、更穷凶极恶的方法来折磨和屠杀他们自己。对我来说,最难以忍受的痛苦是我话还未出口,就让人把它消灭了。通过痛苦的经验我学会了保持沉默;我学会了默默坐着,甚至笑眯眯的,而实际上我嘴上冒泡。我学会同所有这些看上去天真无邪的恶魔握手,并对他们说:“你们好!”而他们却只是在等着我坐下来,好吸我的血。
当我在客厅里我的史前书桌前坐下来的时候,怎么可能使用这种强奸与谋杀的代用语言呢?我孤身一人在这伟大的暴力半球中,但是就人类而言,我不是孤身一人。我在由闪着磷光的残酷之火所照亮的物的世界中很孤独。我让一种无法释放的能量搞得神志不清,要释放能量除非是用来造成死亡和做无益之事。我不能上来就作一个详尽的声明——这意味着穿拘束衣或者上电椅。我就像一个在地牢中监禁了太久的人——不得不缓慢地、踉踉跄跄地摸索着走路,免得跌倒,被人踩上;我不得不逐渐习惯于自由所包含的惩罚;我不得不长出一层新表皮,保护我不受天上这种燃烧一般的光线伤害。
那个卵巢世界是生命节奏的产物。小孩子一生下来,他就成为世界的一部分,在这个世界上不仅有生命节奏,而且有死亡节奏。活着,不惜一切代价活着的狂热愿望,不是我们身上的生命节奏的结果,而是死亡节奏的结果。不仅没有必要不惜一切代价来继续活着,而且如果生活令人讨厌,那它就是绝对错误的。这种出于战胜死亡的盲目冲动而要使自己继续活下去的做法,本身就是一种播种死亡的手段。每一个没有充分接受生活,不增长生命的人都在帮着以死亡充满世界。做最简单的手势可以传达最高的生命意识;以全身心说出的一个词可以赋予生命。活动本身没有意义:它常常是一个死亡标志。由于简单的外部压力,由于环境和榜样的力量,由于活动造成的社会趋势,人们会成为可怕的死亡机器的一部分,例如,像美国。
个精力充沛的人关于生活、和平、现实等知道些什么?美国任何一个精力充沛的个人关于智慧、能量,关于一个衣衫褴褛、正坐在树下沉思的乞丐知道些什么?什么是能量?什么是生活?人们只须读一读科学课本和哲学课本那些愚蠢的废话,就能明白,这些精力充沛的美国人其智慧多么一钱不值。听着,他们让我运转,这些疯狂的马力恶魔;为了打破他们的疯狂节奏,他们的死亡节奏,我不得不采取一种波长,在我在自己内部找到真正的支持以前,这种波长至少可以破坏他们定下的节奏。当然,我不需要我放在客厅里的这张笨重而奇形怪状的古老书桌;当然,我不需要成半圆形摆在周围的十二把空椅子;我只需要可以在其中写作的小天地,以及第十三把椅子,把我带出他们使用的黄道十二宫图,将我放在天外天里。但是,当你逼得一个人几乎发疯的时候,当他自己很惊奇地发现他仍然有某种抵抗力,某种他自己的力量时,你就会发现这样一个人的行为非常像原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