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焦琏帅师入卫。
八月,孙可望遣伪总兵常荣率兵三百人至梧州,入贡黄金一万两,良马一百匹。复以黄金四万贿朝贵。疏奏列秦王衔,且以不愿改封为请。廷臣愕然,谓可望既归诚,不合以私封擅奏。因召荣面质之,曰:“是奉上恩,遣胡执恭亲赍敕宝所封。”于是诸臣始知为邦传矫旨。因议秦王乃亲藩上十五王之首,轻犯宗牒,有违祖训。但国家多事,须恃滇、黔为援,宜姑与王爵。惟更易字样,另遣敕谕为可。匡国公皮熊首参可望不道。留守瞿式耜疏请斩胡执恭以正欺君辱国之罪。有言于帝者,曰:“不若赐之玺书,直云皇帝致书秦王,则前此葛藤斩断。”已允行矣,而高必正出疏争之。阁臣严起恒亦坚执不许。会内江杨鼎和至梧,力言王封之非。起恒悦,授鼎和兵部尚书。议遂寝。由是可望怨两人次骨。
既而朝议拟封冀王,遣太监夏国祥赍敕宣谕。俄闻国祥被杀于养利州桥下。再遣司礼监赵进赍赴,复报中途被劫,羁进不遣。又遣御史姜尔文入黔、蜀联络,道经可望营,亦留不遣。盖可望惟患朝使之宣扬真伪也,故但系朝使未经人耳目者,密杀之,否则留禁之。皮熊在黔,畏其相逼,九月,遣官李之华通好称盟。可望致书曰:“贵爵坐拥貔貅,战则可以摧坚,守则足资保障。独是不肖有司,罔知国本,征派日烦,民生日蹙。黔中多兵出之途,宁无救灾恤邻之念,而以不谷为假道长发之举。若黔若滇,总属朝廷封疆,留守留兵,无非绸缪粮糗。惟欲与行在声息相通,何有一毫私意于其间?若止以一盟了局,为燕雀处堂之计,非不谷所望于君子矣。”熊得书,愈惧,避之苗寨。黔中院司道官会请前军都督白文选入黔省。可望下教安定之,遂下平越,收其军。令所属文武呈缴滥札,武职加授总制参游,文职加授监军督饷,部卿佥宪,概行裁革。
王祥招乌合六七万,分为三十六镇,与滇兵一战于乌江河而大溃。祥乃裹其文绣、珠玉、金宝之属,作竹夹三千背,使牙将负之先驱。众心尽懈,多送款可望。可望掩击之。祥夜走。牙将已劫其赀而去。比晓,失妻子,从者仅百余骑。追者至,祥率死士数十人短兵接战。创重,自刎死。可望遂下遵义。于是宝庆驻镇南阳侯张先璧、马进忠等,由湖南入黔,皆归可望。其势益张,地与粤西相接。
十月,清师陷广州。范承恩迎降,杜永和率舟师入海,奔琼州。
十一月五日,清定南王孔有德入桂林。初,式耜分布赵印选、胡一清与焦琏、杨国栋等兵扼榕江,及是,一清等佯以分饷入桂,榕江其空壁也。武陵侯杨国栋、宁武伯马养麟方驰出小路,军榕江,未见敌而四溃。式耜发使趣印选兵出城。城中大乱,沿途驱掠。式耜令戢不得。城外溃兵,云飞鸟散。水东门外烟火蔽天,鸣镝声绕城。靖江王及绥宁侯蒲缨出走,王世子及其次子俱缢于宫中。式耜方巾行衣,危坐署中。胡一清跃马入署曰:“至矣,至矣。公上马,且从一清去。”式耜曰:“去何之?从一清去,何如从留守?”因举杯属一清曰:“能饮酒乎?”一清曰:“今日岂饮酒时?”遂跃马遁。
江陵张同敞号别山,故相居正孙也,以总督监胡一清军于灵川。已南走矣,中道问瞿公安在?曰:“尚在城。”同敞曰:“安可使留守独殉社稷?”遂回从江东泅水过江,不入寓,过式耜署。式耜喜曰:“同敞至,我死不孤矣。”同敞曰:“事迫矣,公将奈何?”式耜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耳。”同敞曰:“然君恩师义,敞当共之。”式耜曰:“子无留守之责,可以去。”同敞正色曰:“死则俱死耳。”遂留,与式耜饮。明灯正襟而坐。督标戚良勋牵三马至,跪而请曰:“公为拥戴元老,系国安危。身出危城,尚可号召诸勋,再图恢复。”式耜曰:“四年忍死留守,其义谓何?我为大臣,不能御敌,以至于此,更何面目见皇上、提调诸勋乎?”遣之出城。复有家人泣请曰:“当忍须臾,次公子从海上来,二三日且至,万里赴行在,乞一面而诀。”式耜曰:“吾重负朝廷,尚念及儿女耶?”亟挥之曰:“去,毋乱我。”
厥明六日,清师入。二公衣冠南面坐,兵士望见,以为神,不敢入,乃发数千人围之。被执。式耜欲入与妾诀,同敞牵臂止之曰:“徒乱人意耳。”遂行。见定南。定南曰:“汝阁部耶?好阁部。”式耜曰:“汝王子耶?好王子。”定南箕踞于地,曰:“坐。”式耜曰:“我不惯趺坐。”定南肃然起,且揖之。见同敞,曰:“汝何人?”左右命之跪。敞大骂曰:“汝非我毛姻家仆耶?提溺器时,谁为汝跪?”定南大怒,厉声曰:“余大圣人之后也。”敞曰:“汝等已为虏,辱侮先圣,罪当死。”定南气咽,直前批其颊。旁武士或牵项,或以刀背折足,强作跪状。敞大骂,不屈。牵去,将斩之。式耜正色叱曰:“张司马国之大臣,不得无礼。死则吾同死。”定南素重留守,悚然遂止。因曰:“某年二十起兵海上,横行山东,南面称孤。后为清将,赐号称王,拥众数万,任以南方之事。富贵如此。公今日降,明日亦然。《语》曰:”识时务者呼为俊杰‘。清自甲申乘闯贼之变,躏入中国,五年之间,南北一统。天时人事,意可知矣。公守一城扞天下,数年于兹,屡挫强兵,能已见于天下,尚复谁为乎?不若转祸为福,建立非常,以事明者事清,毋忧富贵。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式耜曰:”汝为丈夫,既不能尽忠本朝,复不能自起逐鹿,称孤未几,甘为鹰犬。俊杰固如是乎?尚得以时务富贵欺天下男子耶?本阁部无功德异能,受累朝大德,位三公,兼侯伯,常愿殚精竭力,扫荡中原。今志不就,自痛负国,虽刀锯汤镬,百死莫赎,尚蒙耻求活耶?一死足矣。毋多言。“定南知不可屈,愈欲降之。同敞叱曰:”岂有天朝大臣降者?“定南愈重之,馆两人于别所,防御甚严,而供张饮食如上宾。
式耜日与同敞赋诗,慷慨赓和。清臬司王三元、苍梧道彭旷,皆式耜里人也,定南使说以百端。不应。复进曰:“国家兴亡,何代无之?生若朝露,何自苦如此?公可剃发为僧,自当了悟。为世人所不能为,岂仅仅守拘儒之节耶?”式耜曰:“僧者,降臣之别名也。佛即圣人,圣人,人伦之至也,未识人伦,何谓了悟?”王、彭见其至诚,喟然曰:“嗟呼!此真正人。”不敢复言。
会式耜遣死士遗焦琏书,极言清兵羸弱、城中空虚状,劝琏急提兵抵桂林。且曰:“中兴大计,毋以我为念。”逻卒得之以献定南,定南大恐。
闰十一月十七日晨,请二公。式耜方食。食彻,与同敞振衣出。谓敞曰:“我两人多活四十一日,今事毕矣。”敞曰:“快哉!行也。今日获死所。”士卒皆为泣下。二公颜色不变,洋洋如平时。敞藏一白网巾于怀,至是服之,曰:“为先帝服也,将服此以见先帝。”至独秀山下,式耜指曰:“一生只爱泉石,愿死于此。”整衣冠争就刃。俱被害。日色无光,大雷冬发。远近士民皆为流涕。同被难者,旗鼓陈希贤、锦衣卫杨芳龄、家人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