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静听到他说完了,我才很客气的答他,大意说:“依我的看法,伯南先生的主张和我的主张只有一点不同。我们都要那个‘本’,所不同的是:伯南先生要的是‘二本’,我要的是‘一本’。生产建设须要科学,做人须要读经桩孔,这是‘二本’之学。我个人的看法是:生产要用科学知识,做人也要用科学知识,这是‘一本’之学。”
他很严厉的睁看两眼,大声说:“你们都是忘本!难道我们五千年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做人吗?”
我平心静气的对他说:“五千年的老祖宗,当然也有知道做人的。但就绝大多数的老祖宗说来,他们在许多方面实在够不上做我们‘做人’的榜样。举一类很浅的例子来说罢。女人裹小足,裹到骨头折断,这是全世界的野蛮民族都没有的惨酷风俗。然而我们的老祖宗居然行了一千多年。大圣大贤,两位程夫子没有抗议过,采夫子也没有抗议过,王阳明、文文山也没有抗议过。这难道是做人的好榜样?”
他似乎很生气,但也不能反驳我。他只能骂现存中国的教育,说“都是亡国的教育”;他又说,现在中国人学的科学,都是皮毛,都没有“本”,所以都学不到人家的科学精神,所以都不能创造。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老实告诉他:他实在不知道中国这二十年中的科学工作。我告诉他:现在中国的科学家也有很能做有价值的贡献的了,并且这些第一流的科学家又都有很高明的道德。他问,“有些什么人?”我随口举出了数学家的姜蒋佐,地质学家的翁文瀚。李四光,生物学家的秉志,——都是他不认识的。
关于读经的问题,我也很老实的对他说:我并不反对古经典的研究,但我不能赞成一班不懂得古书的人们假借经典来做复古的运动。“这回我在中山大学的讲演题目本来是两天都讲‘儒与孔子’,这也是古经典的一种研究。昨天他们写信到香港,要我一次讲完,第二次另讲一个文学的题目。我想读经问题正是广东人眼前最注意的问题,所以我告诉中山大学吴院长,第二题何不就改作‘怎样读经?’我可以同这里的少年人谈谈怎样研究古经典的方法。’哦说这话时,陈济棠先生回过头去望着陈达材,脸上做出一种很难看的狞笑。我当作不看见,仍旧谈下去。但我现在完全明白是谁不愿意我在广州“卖膏药”了!
以上记的,是我那天谈话的大概神情。旁听的只有陈达材先生一位。出门的时候,达材说,陈伯南不是不能听人忠告的,他相信我的话可以发生好影响。我是相信天下没有白费的努力的,但对达材的乐观我却不免怀疑。这种久握大权的人,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们说一句逆耳之言,天天只听得先意承志的阿狭连媚,如何听得进我的老实话呢?
在这里我要更正一个很流行的传说。在十天之后,我在广西遇见一位从广州去的朋友,他说,广州盛传胡适之对陈伯南说:“岳武穆曾说,‘文官不要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矣。’我们此时应该倒过来说,‘武官不要钱,文人不怕死;天下太平矣。”’——这句话确是我在香港对胡汉民先生说的。我在广州,朋友问我见过胡展堂没有,我总提到这段谈话。那天见陈济棠先生时,我是否曾提到这句话,我现在记不清了。大概广州人的一般心理,觉得这句话是我应该对陈济棠将军说的,所以不久外间就有了这种传说。
我们从总司令部出来,回到新亚酒店,罗钧任先生,但怒刚先生,刘毅夫(沛泉)先生,罗努生先生,黄深微(骚)先生,陈荣捷先生,都在那里。中山大学文学院长吴康先生又送了一封信来,说:
鄙意留省以封演讲为妙。党部方面空气不佳,发生纠纷,反为不妙,邹先生云;昨为党部高级人员包围,渠无法解释。故中大演讲只好布告作罢。渠云,个人极推重先生入前布告学生停课出席听先生讲演。惟事已至此,只好向先生道歉,并劝先生离省,冀免发生纠纷。
一月九日午前十一时
邹校长的为难,我当然能谅解。中山大学学生的两天放假没有成为事实,我却可以得着四天的假期,岂不是意外的奇遇?所以我和陈荣捷先生商量,爽性把岭南大学和其他几处的讲演都停止了,让我痛痛快快的玩两天。我本来买了来回船票,预备赶十六日的塔虎脱总统船北回,所以只预备在广州四天,在梧州一天。现在我和西南航空公司刘毅夫先生商量,决定在广州只玩两天,又把船期改到十八日的麦荆尼总统船,前后多出四天,坐飞机又可以省出三天,我有七天(十——十七)可以飞游南宁和柳州、桂林了。罗钩任先生本想游览桂林山水,他到了南宁,因为他的哥哥端甫先生(文庄)死了,他半途折回广州。他和罗努生先生都愿意陪我游桂林,我先去梧州讲演,钧任等到十三日端甫开吊事完,飞到南宁会齐,同去游柳州、桂林。我们商量定了,我很高兴,就同陈荣捷先生坐小汽船过河到岭南大学钟荣光校长家吃午饭去了。
那天下午五点,我到岭南大学的教职员条会。那天天气很热,茶会就在校中的一块草地上,大家团坐吃茶点谈天。岭南的学生知道了,就有许多学生来旁观。人越来越多,就把茶会的人包围住了。起先他们只在外面看着,后来有一个学生走过来对我说:“胡先生肯不肯在我的小册子上写几个字。’俄说可以,他就摸出一本小册子来请我题字。这个端一开,外面的学生就拥进茶会的团坐圈子里来了。人人都拿着小册子和自来水笔,我写的手都酸了。天渐黑下来了。草地上蚊子多的很,我的薄袜子抵挡不住,我一面写字,一面运动两只脚,想赶开蚊子。后来陈荣捷先生把我拉走,我上车时,两只脚背都肿了好几块。
晚上黄深微先生和他的夫人邀我到他们家中去住,我因为旅馆里来客大多,就搬到东山,住在他们家里。十点钟以后,报馆里有人送来明天新闻的校样,才知道中山大学邹鲁校长今天出了这样一张布告:
国立中山大学布告第七十九号
为布告事。前定本星期四五下午二时请胡适演讲。
业经布告在案。现阅香港《华字日报》。胡适此次南来接受香港大学博士学位之后。在港华侨教育会所发表之言论。竟谓香港最高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又谓各位应该把他做成南方的文化个C。
复谓广东自古为中国的殖民地等语。此等言论。在中国国家立场言之。胡适为认人作父。在广东人民地位言之。胡适竟以吾粤为生番蛮族。实失学者态度。应即停止其在本校演讲。合行布告。仰各学院各附校负生一体知照。届时照常上课为要。此布。
校长邹鲁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