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子所做的工作是常常变换的。有时被派挖泥,有时又被派到河边去扛铁条,有时在拌水泥石子车前面照料倒石子,有时又爬到云中去料理汽槌。本来这里工程处,是有些工作皆人数分配有了定数的。做了这样就不能作那样。但是这个又聪明又狡猾的东西,仿佛是因为他那侏儒身段,以及同任何人也有话说的习惯,所以从这里掉到那里的事就特别比其他工人为多了。他是常常因为偷东西挨打,却又永远不为工头所开除的。这工程处最先开工的那日,他就到了这里,他是洋人认识的一个工人,所以工头就不敢同洋人说一定非开除这人不可了。他今天被派到下河去用排车拖一些美国松木,这是一种从外国海船运来到上海后,又由驳船运到此地小河的一种建筑材料。这些木料皆堆到了空坪中成为无数小塔,可是从××来的驳船,还是一船一船的继续运来。木料到了地,这些工人就把木料搬到大排车上,拖到工程处卸下,又返到河边作第二次搬运。当长的橙色的或黄而起细碎花纹的木料,二十根或三十根搁到排车上,七个人前前后后的把车推着挽着从河街方面过身时,车轮轧轧作出一种刺耳的声音,河街上有小孩见到,总大声的喊那些工人,用一种不体面的称呼,不是说“看马拉车子”,就是说“看推车子的牛”。在工人方面,则照例在这些地方见到小孩子,总骂一句“野种”,作为出气的一种手段。在河街地方骂小孩子丑话是决不会错的,这些小孩子,要问那些做母亲的孩子的来源,要明白那父亲的生活同所在地方,真不是一件容易事情!
小孩子们被骂了,虽然有些不平,有些对于这辱骂的不平作一种表示,或抓一把烂泥,远远的抛去,或跟到这些工人身后,唱一种用淫秽字句组成的小曲,或者同样的把野话还给工人。但这些事全是这样自然,全是值不得家长们干涉,一面在小平屋里或河船上做着什么事情的母亲们,一到了夜里,是仍然还得这些拉木排车的汉子们供给少数的银钱同多数的精力。不问小孩子怎样在大街上胡闹,不问这相互的辱骂到什么不体面事上去,她们纵听到时也是不来过问的。她们在这些上面用不着小气,她们所做的许多事,比小孩子们骂到的丑话还稀奇古怪。这些“战士”,这些人间的母亲,她们把孩子生下,是并不为某一种权利,所以孩子们活到这世界上以后,她们当然也缺少什么义务会教育孩子,使孩子们象一个小孩子本分的过着日子!小孩子缺少知识,所以还同这些工人对骂,到长大一点以后,他们不是工人就是乌龟,再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了。
排车从河街过身,一车又一车的木料,使河街上人皆发生一种厌恶。这厌恶是夹杂在一种奇特情绪里面长成,要谁来说也是说不分明的。大家皆知道工程处要花一千万或五百万的银钱,筑建房子来办学校,大家皆明白这里多了一个学校以后地方的兴旺。目前的,人人所看到的,人人所知道清清楚楚的,是自从工程处一开始动工以后,一千个大汉子从各处运来,除了来船不算,每人值三毛钱,每一天在河街方面就多有了三百块钱的活动。因为三百块钱的加入,河街那座茶馆热闹多了,理发馆那两个身穿白衣从×埠来的剃头师傅,也能安心吃饭做工,尽那为社会分工制度所分派下来的一种生活义务了,许多下等卖淫妇人,也能从一种方便中更泰然的活下来了。还有那小生意人,还有为那些船上生手拉皮条,靠那每回四个铜子的佣金的码头上人物,也正有许多许多是在那三百块钱一个意义下而活着的。三百块钱在这地方真是一个吓人的数目,这是一注财产,一样不可侮的势力,除了那一千工人得依赖这点东西,才能继续把生命中力气留在未来的日子上工作外,还有两千个人的生趣,也附粘到这一笔钱上。但是,有一种厌恶,有一种蕴蓄在每一个人心上每一个血里的憎恨,是自从这小小的市面上多了三百块钱,把他们原有的生活完全毁了。他们原本是向地狱那个方向走去的,现在把脚步也放快了。他们中间堕落的更其堕落,懒惰的也越发懒惰了。坏的更坏,无耻的更极无耻,他们于是有理由对那为金钱与血汗所合成的未来的教会建筑,共通怀了一个不可解释的憎恨。
同那个八十三号在拉木料车的,一共是七个工人,这七个人中,就有那个在昨晚上同兵士甲所商量过一种事情的年青人在场。这汉子一句话不说,当木料堆足到排车上时,吆喝了一声,就依规矩扶着木料,在车后用力推着走过河街,走进工程处,把木料卸下,又来第二次。他默默的想到晚上的崭新事情。他不常同人打架,但他觉得若果有非打不可的情形时,胆量是并不缺少的。他把抢劫这件事也就当成打架一类行为看待,他可以赌咒,对于敌方的气力是不屈服的,他不怕谁,也不怕犯法,他只是不明白那人究竟怎么样出手,怎么样对付要打倒他的两个贼。他为了要明白这件事情,为了要靠到自己的想象,在没有动手以前,先把这一场胡闹想出,并且就同时可以作一种顺手的于己有利的预备,他就在搬木料时想这件事情,在推木料车过河街时,也只是想到这一件事情。河街上小孩子喊他做傻瓜,这傻瓜,他似乎没有听到孩子们揶揄。他比同伴更卖出气力到职务上,一点不节制自己的精力。他两只手因此在一次小小疏忽的情形下,被木料轧着了,左手掌轧出了血,这汉子,只轻轻的骂了一句娘,把手掌放在腿上擦,血全擦到那肮脏的破烂的蓝青布上面,成了一片黑色,到后走到干土处时,就抓了一把泥土,敷到那手掌上面。他用他一只右手做事,还是一样的出力,一样的称职,同伴们都望到这手掌好笑。
那矮子,神气怪好笑,一双骨碌碌小眼睛,注意到他同伴的伤手,说出话来。
“乡下的哥,你那手有喜事。它披红挂彩,这兆头是使你今晚上有一杯酒喝。”
他懂得这话所含的嘲笑意义。那是同伴在取笑他,值不得生气。他常常被人喊为从乡下来的人,照例喊他们的人,却是自以为与乡下离隔远了的。在那名分下,就有一些义务,譬如做事耐劳,待朋友诚实,不会赌博,不偷东西,这一类行为。凡是这些自然是应当为其他工人取笑的,因为这里面包含得意义只是“吃亏”。为什么要吃亏呢?到这些地方,做这些工作,对谁也用不着吃亏!稍稍做久了点工的人,是谁也知道应用怠惰,狡狯,横蛮,以及许多无赖行为,才能使自己生活比目下一切更方便适宜的。所有工人都得学会在方便中偷盗,所有工人皆应当明白赌博中的骗局,以及有时候放出一个凶顽的样子来欺侮同辈。你再忠实尽力,再规矩作工,每天还是三角。你再诚实待人,遇到赌博时你的同伴还是把你的钱想方设法骗去。你老实,大家就欺侮你,或者把最笨最吃力的事尽你一个人去作,他们都抱了两手坐在一旁晒太阳。凡是不很懂做人的恶德的工人,有一个普遍名称,就是“乡下的哥”。
这时这个乡下工人听到矮子在和他打趣,他望到这矮子笑。他想得是别的事情,不是矮子所懂的,他为了这隐秘,为了这称呼的不实在,毫无恶意的承受了矮子的嘲弄。
矮子见到乡下人在对他笑,他更得意了。
“哥,你那手真可惜,就只糟蹋到这些小事上头!你打过老虎么?你捉过野猪么?你在乡下,会爬树么?你在什么时候也把你那一双臂膊,抱过妇人的腰么?”
他们那个车子正从一个小屋边过去,屋里正有二十个或三十个人在赌博,从外面过身的人皆能听得他里面的铜钱角子铿锵声音,且听到一个人嘶声的喊着点数,这车子在屋前不由得不稍稍慢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