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宝镜周家赏佣妇赠绣衣马氏结尼姑
话说除夕那一夜,因祀神焚化纸帛,丫环瑞香不慎,失了火,就在神楼上烧起来。这时楼下人等看见了,慌忙赶上扑救。东所贮的都是纸料,又有些竹炮,中有火药,正是引人之物,火势越加猛烈,哪里扑救得来?又因周家里面虽人口不少,然多半是女流,见着火,早慌忙不过;余外五七个男汉,拉东不成西。冯少伍看见这个情景,料救火不及,只得令人鸣金打锣,报告火警,好歹望水龙驰到,或者这一所大宅子,不致尽成灰烬。又一面令人搬移贵重对象,免致玉石俱焚;又吩咐丫环婢仆等,一半伴着马氏及二房伍姨太,先乘轿子,逃往潘家避火;余外人等,都要搬迁什物。怎奈当时各人手忙脚乱,男的或打水桶,或扯水喉,哪里能顾得别样?女的自然是不济事,单是梳佣六姐究竟眼快,约令三五人帮手,急把挂在大厅上的西洋大镜子放了下来,先着人抬出府门去了。其余只有金银、珍珠、钻石、玛瑙对象,马氏和二房携带了,多少衣箱服饰,也不能多顾了。
少时,海关里在库书内受职的人,听得周家遇火,都提着灯笼奔到来。不多时,又有潘家的、陈家的、苏、潘、刘、李官绅各家,都派人奔到,志在搬运对物。怎奈隆冬时候,风高物燥,各座厅堂,都延烧遍了;更加那夜东北风甚紧,人乘风势,好不猛烈。虽是夜正是除夕,因商店催收年账,各街并没关闭闸门,行动还自易些。惟是岁暮,各家事务纷纷,所以各处水龙来得太迟,家人束手无策。所有亲友到来,帮着搬运什物的,尔一手,我一脚,纷纷走动。只是周府里的什物,皆是贵重的,西式铁牀及紫檀木雕花牀,固不能移动;就是酸枝云母石台椅亦是大号的,哪里搬得许多?那两名管家,只顾收检数部及租部银两银票,忙中不及吩咐搬什物往哪里,真是人多手脚乱,反把贵重台椅,塞拥门户。忙了多时,火势又烈,忽然正厅上烧断梁柱,把一座正厅覆压下来,把左便厢厅同时压陷。此时人命紧要,冯少伍急令各人逃出避火,骆子棠把各数部带齐,先自奔往海关衙门去。
冯少伍见各处都已着火,料然各处什物搬不得,只得令府里人及外来帮忙的,都一齐奔出来。才见水龙赶到,统城内外来的,不下伍拾辆水龙,一同搭皮喉救火。各家食井及街道的太平防虞井,水也汲尽了,火势方自缓些。这时,观火的、救火的,及乘势抢火的,已填塞街道。又些时,才见各营将官,带些半睡不醒的兵勇到来弹压,到时火势已寝息了。因周家的宅子大得很,通横五面,自前门至后花园,不下二百尺深,所以烧了多时,只烧去周家一所宅子,并未烧及邻近。各营兵勇及各处救火的人,已陆续散去,即各家来帮搬运物件的,冯少伍即说一声“有劳”,打发回去了。
总计这场火灾,一座楼阁峥嵘、厅堂富丽的大宅子,已烧个净尽,除了六姐取回那西洋大镜子,及马氏和二房带回些金银珠宝,数部银票亦由管家检回,计烧去西装弹弓牀子八张,紫檀木雕刻花草人物的牀子十张,酸枝大号台椅两副,酸枝云母石台椅三副,酸枝螺甸台椅两副,五彩宣窑大花瓶一个,价值千金,其余西式藤牀子二三号,酸枝台椅搭机子与云母石玳瑁的炕牀,和细软纱罗绫缎绸绉、顾绣的帐褥衣服,以至地毡、大小各等玩器,也不计其数,共约值二十余万两银子。并那大宅子及戏台,建造时费了六七万金,统通付之灰烬。时因各人跑东跑西,倒不知各人往哪里去。不久就是天亮,始纷纷走往潘家,寻着马氏。冯、骆两管家回道:“数部及银票不曾失去。余外因火势太猛,已不能搬运了。”马氏道:“烧了没打紧,拿银便可再买,但不知可有伤人没有?”冯少伍道:“家人仗夫人鸿福托庇托庇,倒先后逃出了。”马氏道:“这便是好了。你快下去,赶置器具,先迁往增沙的别宅子住几时,再行打算。”冯少伍说一声“理会得”,即退下来。
不多时,丫环、乳娘、梳佣也先后寻到,都诉说火势猛得很,不得搬运什物,实在可惜。马氏道:“有造自然有化,烧去就罢了,可惜作甚?”各人都赞马夫人量大。随见六姐也进来,先见马氏回道:“各物倒不搬运了,只我也急令人在正厅上取回那最大的西洋镜子,同数人运送增沙别宅去了。幸亏各街没有关闸门,若是不然,那镜子这般大,还搬得哪里去?”马氏听了,不觉满面笑容。各人倒不解其意,只道数十万的器具,烧了还不介意,如何值千把银子的大镜取回,怎便这样欢喜?正自疑惑,只见马氏对六姐道:“你很中用,这大镜子原是一件宝物。因大人向来虽有些家当,还不像今日的富贵。偏是有这般凑巧,自从买了这大镜子回来,就家门一年好似一年,周大人年年增多几十万家当,生儿子、得功名,及今做了官,好不兴旺!我从前也把这镜子的奇怪对多人说过,都道一件宝物在家里,可能镇得煞,挡得灾,兴发得家门。这会纵然是不幸,但各物倒不能取回,偏是这般大得很的镜子,能够脱离了火灾,可不是一件奇事?这都是六姐的灵机,也该赏你。”便令拿了二百两银子,赏过六姐,六姐千谢万谢的领了。去后,计点各人都已到齐,只单不见了丫环瑞香,查来查去,还没个影儿,就疑他葬在火坑去了。
各人正在叹息,冯少伍即来回道:“哪有此事?自他失了火之后,已扶着他下了楼,在头门企了多时,我叫人避火要紧,他方才出门去了。我因事忙,未有问他往哪里去。只是他出门时,是我亲见的了。”马氏道:“恐是街上往来拥挤,他跑错了路,抑是不知我来到这里,他误寻别家去了,也未可知。”六姐道:“他出时,我也见他是同宝蝉一块儿出门的。”马氏就唤宝蝉来问。那宝蝉初还推说不知,六姐就证着他,马氏怒道:“臭丫头!鬼鬼祟祟干什么?若还不说,怕要打你下半截来了!”宝蝉才说道:“他前儿和李玉哥有了些交情,常对婢子说道:他若除了玉哥儿,今生就不嫁人了。这回火灾,本由他失慎,他一来畏忌夫人见罪,二来想随着玉哥儿同去,故趁这一个机会走了,也未可定。”马氏道:“他可是与李玉同走的么?”宝蝉道:“婢子见他和玉哥儿说了几句,正欲跑时,偏是婢子撞着他,他就哀求婢子,休对夫人说。”马氏又怒说:“你既见他走了,如何不对家里人说,又不来告诉我,是什么缘故?”宝蝉道:“这时府里人忙得很,哪里还顾得他?若寻来对夫人说,怕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马氏想了一会,又骂道:“你既是知他前儿与李玉有交情,怎地不对我说?”宝蝉道:“这事是二姨太太也知得的,他人不说,婢子哪里敢说?”马氏道:“我要来割了你的滑舌头,快滚下去!”宝蝉听了,就似得了命,一溜烟的跑去了。
马氏又唤二房责道:“你既然知瑞香与李玉有这般行径,就该对我说知,好安置他,就不致弄出今儿这点事了。”二房伍氏道:“夫人哪里说?试想瑞香在时,夫人怎地痛他,我纵是说出来,夫人未必见信,反至失了和气,怕那些丫头胆子还加倍大呢。”马氏听得,真没言可容。冯少伍道:“走了一个丫头没打紧,只是失了门风,外人就道我们没些家教了。但现在不必多说了,打点各事罢。”马氏道:“你先到增沙的宅子看看,哪件没齐备的,就要添置,也不必来回我。明儿就迁到那里,安顿家人,迟些时我不如往香港罢。至于那臭丫头,既是走了,休要管他,也不必出花红寻他了,免致被人看得,落得他人说闲话。”冯少伍答一声“理会得”,就令打点买置什物,一面又准备银子,赏给救护的水龙。
马氏在大客厅上,自有潘家大娘子置酒馔陪他抽洋膏子,或抹骨牌,与他解闷。过了一夜,正是人多好做作,什物都买齐,单没有紫檀牀。况是新年时候,各事草草备办,都不暇铺排。马氏到增沙别宅时,就有些不悦。原来马氏生平最爱睡紫檀牀的,因那时紫檀很少,每张牀费了七八百银子,还不易寻得。骆子棠也知得马氏的意思,即来回道:“整整找了一天,寻不着紫檀牀,已到各家说过,托他寻着了,就来这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