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氏方欲有言,忽报十二宅的奶奶来贺年了,马氏即接进里面,先由丫环担茶果进去,马氏即与周奶奶团拜过了。坐后,周奶奶道:“前天听得府上遇了火,昨儿本欲来问候,奈身子不大快,没有出门,不知那些贵重物件可有搬回没有?”马氏道:“烧去也罢了,还亏那大镜子得六姐拿回。前儿用千来银子买了一盏精致花卉人物烟灯,那灯胆子是水晶制成八仙的,周大人也携往谈瀛社去;那烟盘正是中间一个圆窝,看来似个金鱼缸一样,也一并携去了,所以不曾遇着火。只有几张紫檀牀,统通没了,况且我向来的那一张雕刻好生精致,又是从来没有的紫檀,今儿烧了去,倒不容易再寻得,实在可惜了。”周奶奶听罢亦为叹惜,徐道:“这是火灾,虽失了二十来万的家当,究竟是神灵庇佑,夫人这里都要酬神送火星,许个平安愿才是。”马氏道:“这是理所本该的。我府里向来托赖,这会虽然遇了火,还亏人口平安。本要酬神,况今儿正是进火,不如一发请几名师傅和几位禅师,开坛念经,超幽作福,是不消说了。我记得长女初生时,垦土说他八字生得硬,要他出家,方能消灾挡煞。只是这样人家,哪里愿把个好端端的女儿抛撇去,所以把长女的年庆八字,送到无着地庵堂里,当作出家,还拜尼姑阿容为师傅。那容师傅生得一种好性儿,不过二十来岁的人,相貌又好,初时还常常来往,奈近来我们家里事多得很,我身子又不大好,好容易挣扎得来,所以来往疏了。像别人看来,似是我们人家瞧他们不在眼内,总是枉屈我了。这会我要请他进来办这一件事罢。”说罢,就着骆管家派人请容师傅去。
当下马氏正和周十二宅的奶奶谈天,也不过是说失火的情形,及烧去的对象。马氏道:“烧去也罢,我也不提,不过去了二十来万。俗语说道是‘破财挡灾,人口平安’,也就罢了。”正说着,忽报容师傅来了,马氏即离了烟炕,与周奶奶一齐起身迎接。果然容尼姑随进来,见了马氏,即唤一声“夫人”,道个万福,马氏忙即让坐。周奶奶又与容师傅见礼。马氏先把容尼估量一番,见他身穿马布外衣,束着乌布裤脚儿,即说道:“我近来事务多,也不大出门,许久不见师傅来到这里,却怎地缘故?”容尼道:“因前数月是清水濠姓张的做功德,整整闹了一个月有余。后来又往潮州探师傅去,不过回城数天,早闻贵府失了火。本该到来问候,只是新年光景,我们也少出门的。今得夫人传唤,方敢进来。”
马氏听了,不觉面色变了。自因失火之后,这响应岁,不甚热闹,所以各事忘却了。因当时正是元旦一二天,也不合引尼姑进来。此时已自懊悔,但他是自己请来的,还有何说?只得勉强说道:“也没相干,我不是像俗情多忌讳的。”说了,又把开坛诵经送火灾的事,说了出来。容尼道:“既是如此,目下暂且当天酬拜神灵,过了寅日(即初七日),才做功德罢。”周奶奶道:“还是师傅懂得事,夫人可依他做去。”马氏就答个“是”,容尼就要起辞而去,说称要定制绣衣。马氏道:“近来事烦,也忘却把些对象送给师傅,这件绣衣要怎么样的,让我们尽点薄情罢。”容尼还自推辞,马氏固清不已,方才肯依。正是:
方向空门皈净法,又从华第订交情。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谮长男惊梦惑尼姑迁香江卜居邻戏院
话说容尼说起要往定做绣衣,马氏就问他要做什么款式,正要自己尽点人情。容尼就答道:“可不用了,我们庵里,虽比不上富厚之家,只各人有各人的使用。且凡替人念经做好事,例有些钱头,哪里一件绣衣,还敢劳夫人厚意?”马氏道:“师傅这话可不是客气呢。我们实在说,你们出家人是个清净不过的,这些小功德钱,只靠着糊口,还有怎么余钱?我说这话,师傅休嫌来得冲撞,不过实说些儿。况小女投师拜佛,也没有分毫敬意,多的或防我们办不起。这件绣衣,就该让人做过人情,若还是客气,可是师傅不喜欢也罢了。”周奶奶道:“就是这样,师傅就不消客气了。”容尼道:“夫人这话好折煞人!说是多的办不起,只除了这里人家办不得,还哪里办得来?夫人既这样喜欢,我只允从便是。”
马氏听了,好不欢喜,随再问绣衣如何款式,如何长短。容尼随道:“款式倒是一样,贵的就用什么也不拘,贱的就用布儿也是有的。单是色要深红,是断改不得了。袖儿拎儿领儿都要金线镶捆,腰儿夹儿自然是宽阔些,袖口儿要一尺上下。所镶捆的金线子,贵重由人,只我身材不大高,不过长的要三尺上下。夫人若记不清楚我,包儿里还带着一件旧的来。”说了,随解开包儿,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绣衣出来,让马氏看。时宝蝉在旁,笑说道:“不知我们穿了来,又怎样似的?”周奶奶道:“试穿来,给我看看。”宝蝉笑着,就要来穿。马氏道:“师傅是清净的上人,我们几身,好容易穿得,师傅料然是不喜欢的,休顽罢。”容尼即接口道:“夫人怎么说,我们出家人,是从不拘滞的,这样夫人反客气起来了。”说罢,即拿过让宝蝉穿起来,果然不长不短,各人看了,都一齐笑起来。周奶奶道:“宝蝉穿来很好看,不如就随师傅回去罢。”容尼道:“哪里说?他们在这等富贵人家,如珠似玉,将来正要寻个好人家发配去,难道要像我们捱这些清苦不成?”宝蝉听罢,忙啐一口道:“师傅休多说,我们倒是修斋的一样,休小觑人!”说罢,就转出去了。容尼自知失言,觉不好意思。
马氏随唤过六姐进来,着他依样与容尼做这件绣衣,并嘱不论银子多少,总求好看。身子要用大红荷兰缎子,所有金线,倒用真金。又拿过五颗光亮亮的钻石,着缀在衣持上,好壮观瞻。这钻石每颗像小核子大,水色光润,没半点瑕疵,每颗还值三四百银子上下。容尼见了,拜谢不已,随说道:“多蒙夫人厚意,感激的了。今儿到这里谈了半天,明儿再来拜候罢。”说了,便自辞出。马氏即令六姐随容尼出去,好同定做这件绣衣,又致嘱过了寅日,就拣过日子,好来禳火灾、做好事,容尼也一一应允。马氏送容尼去后,回转来说了些时,周奶奶又辞去了。
不觉天时已晚,弄过晚饭之后,马氏回转房里,抽了一会洋膏子,不觉双眼疲倦,就在烟炕上睡着了。恍惚间,只见阴云密布,少时风雨交作,霹雳的一声,雷霆震动,那些雷火,直射至本身来。马氏登时惊醒,浑身冷汗,却是南柯一梦,耳内还自乱鸣,心上也十分害怕。看看烟炕上,只有宝蝉对着睡了,急的唤他醒来,问道:“霎时间风雨很大的,你可知得没有?”宝蝉道:“夫人疯了!你瞧瞧窗外还是月光射地,哪里是有风雨?夫人想是做梦了。”马氏见宝蝉说起一个梦字,身上更自战抖,额上的汗珠子,似雨点一般下来,忙令宝蝉弄了几口洋膏子。宝蝉只问马氏有什么事,马氏只是不答,谁自己想来,这梦必有些异兆,因此上肚里颇不自在。过了一会,依旧睡着了。
次早起来,对人犹不自言。只见六姐来回道:“昨儿办这件绣衣,统通算来,是一百五十两银子。昨夜回来,见夫人睡着了,故没有惊动夫人。”马氏道:“干妥也就罢了。”六姐就不再言,只偷眼看看马氏,觉得形容惨淡,倒见得奇异,便随马氏回房子去。忽见二房的小丫环小柳,从内里转出来,手拿着一折盅茶。东跑得快,恰当转角时,与马氏打个照面,把那折盅茶倒在地上,磁盅也打得粉碎。马氏登时大怒道:“瞎娘贼的臭丫头!没睛子,干怎么?”一头说,一头拿了一根竹杆子,望小柳头上打下来。小柳就跪在地上,面色已青一回黄一回,两条腿又打战得麻了。六姐道:“些些年纪,饶他这一遭儿罢。”马氏方才息了怒,转进房里,说道:“这年我早防气运不大好了,前儿过了除夕,就是新年,府上早遇了火;我又忘了事,新年又请尼姑来府里;今儿臭丫头倒不是酒,又不是水,却把茶儿泼在身上。这个就是不好的兆头。”六姐道:“这会子不是凭媒论婚,倒茶也没紧要。仗夫人的福气,休说气运不好的话。”马氏方才无话,随把前夜的梦,对六姐说知。六姐道:“想是心中有点思虑,故有此梦。夫人若有怀疑,不如候容师傅到时,求他参详参详也好。”马氏点头称是。
果然过了数日,容尼已进府上来,说道:“明儿初九,就是黄道吉日,就开坛念经禳火星罢。”马氏就嘱咐六姐,着管家预备。容尼又道:“昨儿那件绣衣,已送到庵里去,缝的标致得很。只怕这些贵重物,我的空门中人,用着就损了福气。”马氏道:“哪里说?这又不是皇帝龙袍,折什么福?”说了,大家都笑起来。那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