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马氏洋烟波获一事传到家中,上下人等,统通知得。就中单表二房伍氏,见马氏这般行为,周庸佑百依百顺,倒觉烦恼。俗语说:“十个妇人,九个胸襟狭隘。”觉马氏行为,不过得眼,少不免要恼起病来,因此成了一个阴虚证候。内中心事,向来不敢对周庸佑说一声,因怕周庸佑反对马氏说将出来,反成了一个祸根,只得恼在心里。这日听得马氏在外被人查出了私烟,好不失了脸面,愈加伤感,就咯血起来。镇日只有几个丫环伏侍,或香屏三姨太及住关部前的八姨太,前来问候一声儿,余外就形影相对,差不多眼儿望穿,也不得周庸佑到来一看。已请过几个大夫到来诊脉,所开方药,都是不相上下的,总没点起色。伍氏自知不起,那日着丫环巧桃请香屏到来,嘱咐后事。
不多时,香屏到了,只见伍氏哭得泪人一般。香屏先问一声安好,随又问道:“姐姐今天病体怎地?”伍氏道:“妾初时见邓大娘子的病,还借他没点胸襟,今儿又到自己了。你看妾的膝下儿子,长成这般大,还镇日要看人家脸面,没一句话敢说,好不受气!但不是这样,又不知先死几年了。一来念儿子未长成,落得隐忍。今儿这般病症,多是早晚捱不过。妾也本没什么挂碍,偏留下这一块肉,不知将来怎地。望妹妹体贴为姐,早晚理理儿!”香屏听了,哭道:“姐姐休挂心,万事还有我,只望吉人天相,病痊就是好了。”伍氏道:“妾日来咯血不止,夜来又睡不着,心上觉是怔忡不定,昨儿大夫说我心血太亏,要撇开愁绪,待三两月,方才保得过。只是愁人一般,哪里撇得开?况这般呕气的人,死了倒干净。”
正说着,只见八姨太过来,看见这个情景,不由得心上不伤感。正欲问他时,伍氏先已说道:“妹子们来得迟,妾先到这里的,还是这样;你们为人,休要多管事,随便过了,还长多两岁呢。”八姨太听了,敢是放声大哭,引动各人,倒哭做一团。伍氏又唤自己儿子到牀前,训他休管闲事,奋志读书,早晚仗三姐来教训教训,也要遵从才是。那儿子十来岁年纪,哪不懂事,听了还哭得凄楚。各人正待与伍氏更衣,忽见伍氏眼儿反白起来,各人都吓一跳。正是:
生前强似黄粱梦,死后空留白骨寒。
毕竟伍氏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办煤矿马氏丧资宴娼楼周绅祝寿
话说伍姨太嘱咐了儿子之后,各人正欲与他更衣,只见他登时牙关紧闭,面儿白了,眼儿闭了。男男女女,都唤起“观音菩萨救苦救难”的声来。忽停了一会子,那伍姨太又渐渐醒转来了,神色又定了些,这分明是回光近照的时候,略开眼把众人遍视了一回,不觉眼中垂泪。香屏姨太就着梳佣与他梳了头,随又与他换过衣裳,再令丫环打盆水来,和他沐浴过了。
香屏姨太困坐得疲倦,已出大厅上坐了片时,只见八姨太银仔出来说道:“看他情景,料然是不济的了。大人又不在府里,我两个妇人没爪蟹,若有山高水低,怎样才好?”香屏道:“这是没得说了。他若是抖不过来,倒要着人到香港去叫骆管家回来,好把丧事理理儿便罢。”八姨太道:“既是如此,就不如赶着打个电报过他,叫骆管家乘夜回来也好。”香屏答个“是”,就一面着人往打电报去,然后两人一同进伍氏的房子里。见他梳洗过了,衣裳换了,随把伍氏移出大堂上,儿子周应祥在榻前伺候着,动也不动。少时,见他复气喘上来,忽然喉际响了一声,眼儿反白,呜呼哀哉,敢是殁了。立即响了几声云板,府里上上下下人等,都到大堂,一齐哭起来。第一丫环小柳,正哭得泪人一般。还是仆妇李妈妈有些主见,早拉起香屏姨太来,商了丧事,先着人备办吉祥板,一面分派人往各亲朋那里报丧,购买香烛布帛各件,整整忙了一夜。次早,那管家骆子棠已由香港回到了,但见门前挂白,已知伍氏死了,忙进里面问过,各件都陆续打点停妥。到出殡之期,先送枢到庄上停寄,好待周庸佑回来,然后安葬。这时因七旬未满,香屏姨太都在增沙别宅,和儿子应样一块儿居住,不在话下。
且说马氏和周庸佑在星加坡,自从国携带洋膏误了事,那心上把游埠的事,都冷淡去了,因此一同附搭轮船回港。这时听得二房伍氏殁了,在周庸佑心上,想起他剩下了个儿子,今一旦殁了,自然凄楚,只在马氏跟前,也不敢说出。在马氏心上,也像去了眼前钉刺的一般,不免有些快意,只在周庸佑跟前,转说些怜惜的话。故此周庸佑也不当马氏是怀着歹心的,便回省城去,打点营葬了伍氏。就留长子在城里念书,并在香屏的宅子居住。忙了三两天,便来香港。
只自从九姨太闹出这宗事,那周庸佑也不比前时的托大,每天必到各姨太的屋子里走一遭。那日由九姨太那里,回转马氏的大宅子,面上倒有不妥的样子。马氏看了,心里倒有些诧异,就问道:“今天在外,究是有什么事,像无精打采一般?不论什么事,该对妻子说一声儿,不该怀在肚子里去闷杀人。”周庸佑道:“也没什么事,因前儿囗记字号的梁老板,借了我十万银子,本要来办广西省江州的煤矿,他说这煤矿是很好的,现在倒有了头绪。怎奈工程太大,煤还未有出来,资本已是完了。看姓梁的本意,是要我再信信他,但工程是没有了期的,因此不大放心。”马氏道:“大人也虑得是,只他既然是资本完了,若不是再办下去,怕眼前十万银子,总没有归还,却又怎好?不如打听他的煤矿怎地,若是靠得住的,再行打算也罢了。”周庸佑答个“是”,就转出来。
次日,马氏即唤冯少伍上来,问他:“那江州的煤矿,究竟怎么样的?你可有知得没有?”冯少伍道:“这煤矿吗,我听得好是很好的,不如我再打听打听,然后回复夫人便是。”马氏道:“这样也好,你去便来。”冯少伍答声“理会得”,就辞出。暗忖马氏这话,料然有些来历,便往找梁早田,问起江州煤矿的事,并说明马氏动问起来,好教梁早田说句实话。梁早田听了,暗忖自己办江州的煤矿,正自欲罢不能,倒不如托冯少伍在马氏跟前说好些,乘机让他们办去,即把那十万银子的欠项作为清债,岂不甚妙?便对冯少伍说得天花乱坠,又说道:“从来矿务却是天财地宝,我没福气,自愿让过别人。若是马夫人办去,料然有九分稳当的了。”
冯少伍一听,暗忖梁早田既愿退手,若马夫人肯办,自己准有个好处,不觉点头称是。急急的回去,又忖马氏为人最好是人奉承他好福气的,便对马氏说称:“梁早田因资本完了,那煤矿自愿退手。”又道:“那煤矿本来是好的很,奈姓梁的没了资本,就可惜了。”马氏道:“既然如此,他又欠我们十万银子,不如与他订明,那煤矿顶手,要回多少银子,待我们办去也好。”冯少伍道:“这自然是好的,先对大人说过,料姓梁的是没有不允了。”马氏听罢,就待周庸佑回来,对他说道:“横竖那姓梁的没有银子还过我们,不如索他把煤矿让我们办去罢。”那周庸佑向来听马氏的话,本没有不从,这会说来,又觉有理,便满口应承。随即往寻梁早田,说个明白,求他将煤矿准折。梁早田心内好不欢喜,就依原耗资本十万,照七折算计,当为七万银子,让过周家。其余尚欠周家三万银子,连利息统共五万有余,另行立单,那煤矿就当是凭他福气,必有个好处。周庸佑倒应允了,马氏就将这矿交冯少伍管理,将股份十份之一拨过冯少伍,另再增资本七万,前去采办。矿内各工人,即依旧开彩。
谁想这矿并不是好的,矿质又是不佳,整整办了数月来,总不见些矿苗出现。一来冯少伍办矿不甚在行,二来马氏只是个妇人,懂得甚事?因此上那公司中人,就上下其手,周庸佑又向来不大理事,况都是冯少伍经手,好歹不知,只凭着公司里的人说,所以把马氏的七万银子,弄得干干净净。冯少伍只怨自己晦气,还亏承顶接办,是由周大人和梁早田说妥,本不干自己的事,只自己究不好意思,且这会折耗了资本。幸是周庸佑不懂得矿务是怎么样的,亏去资本,是自然没话好说,其中侵耗,固所不免。只究从哪里查得出,马氏心上甚是懊悔。幸周庸佑是向来有些度量的,不特不责骂,反来安慰马氏道:“俗语说‘破财是挡灾’,耗耗就罢了。且这几万银子,纵然不拿来办矿,究从哪里向姓梁的讨回?休再说罢。”马氏道:“是了,妾每说今年气运不大好,破财是意中事,还得儿女平安,就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