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庸佑先已看真切时,已负去一万银子有余,即托故小解,暗向船上人讨两牌儿,藏在袖子里,回局后略赌些时,周庸佑即下了十五万银子一注,洪子秋心上实在欢喜。又再会局,周庸佑觑定他迭牌,是得过天字牌配个九点,俗语道天九王,周庸佑拿的是文七点,配上一个八点一色红,各家得了牌儿,正覆着用手摸索。不料姓周的闪眼间将文七点卸下去,再闪一个八点红一色出来,活是一对儿。那洪子秋登时面色变了,明知这一局是中了计,怎奈牌是自己开的,况赌了多时,已胜了一二万银子上下。纵明知是假,此时如伺敢说一个假字?肚子里默默不敢说,又用眼看看李庆年。李庆年又碍着周庸佑是拜把兄弟,倒不好意思,只得摇首叹息,诈做不知。周庸佑便催子秋结数。洪子秋哪里有这般方便,拿得十来万银子出来?心上又想着与李庆年两人分填此数,只目下不敢说出。奈周庸佑又催得紧要,正是无可奈何,便有做好做歹的,劝子秋写了一张单据,交与周庸佑收执。没奈何,只得大家允诺。是夜虽然同饮花筵,却也不欢而散。
各人回去之后,在洪子秋心里,纵然写了一张单据,惟立意图赖这一笔账项。只是周庸佑心上如何放得过?纵然未曾惊动官司,不免天天寻李庆年,叫他转致洪子秋,好早完这笔账。独李庆年心上好难过,一来自己靠着周家的财势,二来这笔账是自己引洪子秋出来,若是这笔数不清楚,就显然自己不妥当,反令周庸佑思疑自己,如何使得?便乘着轿子,来找洪子秋,劝他还了这笔账。洪子秋心里本不愿意填偿的,自是左推右搪。李庆年心生一计道:“那姓周的为人,是很大方的,若不还了他,反被他小觑了。不如索性还了,还显得自己大方。即遇着怎么事情,要银用时,与他张挪,不怕不肯。”洪子秋听了,暗忖姓周的确有几百万家财,这话原属不错。遂当面光了李庆年,设法挪了十来万银子,还与周庸佑,取回那张单据,就完结了。后来姓洪的竟因此事致生意倒盘,都是后话不提。
且说姓洪的还了这笔款与周庸佑,满望与周庸佑结交,谁想周庸佑得了这十来万银子,一直跑回香港去,哪里还认得那姓洪的是什么人。自己增了十万,道是意外之财,就把来挥霍去了,也没打紧。因此镇日里在周园里会朋结友,从新又有一班人,如徐雨琴、梁早田,都和一块儿行步,若不在周园夜宴,就赴妓院花筵。
那时周庸佑又结识一个赛凤楼的妓女,唤做雁翎。那雁翎年纪约十六七上下,不特色艺无双,且出落得精神,别样风流,故周庸佑倒看上他。只是那雁翎既有这等声色,就不持周庸佑喜欢他,正是车马盈门,除了周庸佑之外,和他知己的,更不知几人。就中单表一位姓余的,别字静之,排行第五,人就唤他一个畲老五排名。这时正年方廿来岁,生得一表人材,他虽不及周庸佑这般豪富,只是父亲手上尽有数十万的家财。单是父亲在堂,钱财不大到自己手上,纵然是性情豪爽,究不及周庸佑的如取如携,所以当时在雁翎的院子里,虽然与雁翎知己,惟是那天字第一号的挥霍大名,终要让过周庸佑去了。独是青楼地方,虽要二分人才、三分品貌,究竟要十分财力,所以当时畲老五恋着雁翎,周庸佑也恋着雁翎,各有金屋藏娇之意。论起畲老五在雁翎身上,花钱已是不少,还碍周庸佑胜过自己,心上自然不快。但姓余的年轻貌美,雁翎心上本喜欢他的,争奈身不自由,若是嫁了畲老五,不过取回身价三五千,只鸨母心上以为若嫁与周庸佑,怕是一万八千也未可定。故此鸨母与雁翎心事,各有不同。
那一日,周庸佑打听得畲老五与雁翎情意相孚,胜过自己,不如落手争先,就寻他鸨母商酌,要携带雁翎回去。鸨母素知周庸佑是广东数一数二的巨富,便取价索他一万银子。周庸佑听了,先自还价七千元,随后也八千银子说妥。鸨母随把此事对雁翎说知,雁翎道:“此是妾终身之事,何便草草?待妾先对余姓的说,若他拿不得八千银子出来,就随姓周的未迟。”鸨母听了,欲待不依,只是香港规则,该由女子择人,本强他不得;况他只是寻余五加上身价,若他加不上时,就没得可说。想罢,只得允了。
那时周庸佑既说妥身价,早交了定银,已限制雁翎不得应客,雁翎便暗地请畲老五到来,告以姓周的说妥身价之事。畲老五听得是八千银子,心上吓一怕,随说道:“如何不候我消息,竟先行说妥,是个什么道理?”雁翎道:“此事是姓周的和鸨母说来,妾争论几回,才寻你到来一说。你若是筹出这笔银子,不怕妾不随你去。”畲老五道:“父兄在堂,哪里筹得许多?三二千还易打算,即和亲友借贷,只是要来带卿回去,并非正用,怕难以开口,况又无多时候,如何是好?”雁翎听罢,好不伤感。又说道:“妾若不候君消息,就不到今日了。你来看姓周的十来房姬妾,安回去怎么样才好?妄自怨薄命,怎敢怨人?”说罢,泪如雨下。畲老五躺在牀上,已没句话说。雁翎又道:“既是无多时候,打算容易,若妾候君十天,却又怎地?”畲老五一听,就在牀跃起来说道:“若能候至十天,尽能妥办,断没有误卿的了。”雁翎心上大喜,便唤鸨母进来,告以十天之内,候姓余的拿银子来,再不随周庸佑去了。鸨母道:“若是真的,老身横竖要钱,任你随东随西,我不打紧。若是误了时,就不是玩的。”畲老五道:“这话分明是小觑人了,难道这八千银子,姓余的就没有不成?”那鸨母看畲老五发起恼来,就不敢声张。畲老五便与雁翎约以十天为期,断不有误,说罢,出门去了。
鸨母见畲老五仍是有家子弟,恐真个寻了银子出来,就对周庸佑不住,即着人请周庸佑到来,告以畲老五限十天,要携银带雁翎的事。周庸佑听了,本待把交了定银的话,责成鸨母,又怕雁翎不愿,终是枉然。忽转念道:那雁翎意见,不愿跟随自己,不过碍着有个畲老五而已。若能撇去畲老五,那雁翎自然专心从己,再不挂着别人了。想罢,便回府去,与徐雨琴商量个法子。徐雨琴道:“如此甚易,那畲老五的父亲,与弟向有交情,不如对他父亲说道:他在外眠花宿柳,冶游散荡,请他父亲把畲老五严束,那畲老五自然不敢到雁翎那里去,这便如何带得雁翎?那时,不怕雁翎不归自己手上。”周庸佑听了,不觉鼓掌称善,着徐雨琴依着干去。正是:
方藉资财谋赎妓,又施伎俩暗伤人。
要知雁翎随了哪人,且听下回分解。
勤报效书吏进京卿应恩闱幼男领乡荐
却说周庸佑因怕畲老五占了雁翎,便与徐雨琴设法计议。徐雨琴道:“那畲老五的父亲,与弟却也认识,不如对他父亲说:那老五眠花宿柳,要管束他,那时畲老五怎敢出头来争那雁翎?这算是一条妙计。”周庸佑道:“怪不得老兄往常在衙门里有许大声名,原来有这般智慧。小弟实在佩眼,就依着干去便是。”徐雨琴便来拜会畲老五的父亲唤做畲云衢的,说老五如何散荡,如何要携妓从良,一五一十,说个不亦乐乎。还再加上几句道:“令郎还不止散荡的,他还说道,与周庸佑比个上下。现赛凤楼的妓女唤做雁翎的,周庸佑愿把一万银子携带他,令郎却又要加点价钱,与周庸佑赌气。老哥试想想:那姓周的家财,实在了得,还又视钱财如粪土的,怎能比得他上?令郎尚在年少,若这样看来,怕老哥的家财,不消三两年光景,怕要散个干净的了。”畲云衢听了,好不生气。徐雨琴又道:“小弟与老哥忝在相好,若不把令郎着实管束了,还成个生理场中什么体统呢?”奈畲云衢是个商场中人,正要朴实,循规蹈矩。今听徐雨琴这一番说话,少不免向徐雨琴十分感谢。徐雨琴见说得中窍,越发加上几句,然后辞出来。
畲云衢送徐雨琴去后,就着人往寻畲老五回来。这时畲云衢的店内伙伴,倒听得徐雨琴这一番说话,巴不得先要通知畲老五去。畲老五听得这点消息,向知父亲的性子,是刚烈的人,这会风头火势,自然不好回去见他,便歇了些时,只道父亲这点气略下去了,即口店子里来。谁想父亲畲云衢一见就骂道:“不肖儿干得好事!在外花天酒地,全不务些正项儿,倒还罢了,还要把万数的银子,来携带妓女。自古道:‘邪花不宜入宅。’可是个生意中人的所为吗?”畲老五被父亲骂了一顿,不敢做声,只遮遮掩掩的转进里面去了。次日,畲云衢亲自带了畲老五回乡,再不准留在香港来。那畲老五便把对付雁翎的心事,也真无可奈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