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二姨太太和宝蝉、瑞香,都在邓氏房里暗睡。捱到半夜光景,不想那药没些功效,又复呕吐起来,这会更自利害。二姨太太即令宝蝉换转漱盂进来,又令瑞香打水漱口。两人到厨下,瑞香悄悄说道:“奶奶这病,究竟什么缘故呢?”宝蝉道:“我也不知,大约见了新姨太太回来,吃着醋头,也未可定。”瑞香啐一口道:“小丫头有多大年纪,懂什么吃醋不吃醋!”宝蝉登时红了脸儿。只听唤声甚紧,急同跑回来,见邓氏又复吐个不住。二姨太太手脚慌了,夜深又没处设法,只得唤几声“救苦救难慈悲大士”,随问奶奶有什么嘱咐。邓氏道:“没儿没女,嘱咐甚事?只望妹妹休学愚姐的性子,忍耐忍耐,还易多长两岁年纪。早晚愚姐的外家使人来,烦转致愚姐父母,说声不孝也罢了。”说罢,眼儿翻白,喉里一响,已没点气息了。正是:
恼煞顽夫行不义,顿教贤妇丧残生。
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续琴弦马氏嫁豪商谋差使联元宴书吏
话说邓奶奶因愤恨周庸佑埋没了晋祥家资,又占了他的侍妾,因此染了个咯血的症候,延医无效,竟是殁了。当下伍姨太太和丫环等,早哭得死去活来。周庸佑在香屏房里,听得一阵哀声,料然是邓氏有些不妙,因想起邓氏生平没有失德,心上也不觉感伤起来。正独自寻思,只见伍姨太太的丫环巧桃过来说道:“老爷不好了!奶奶敢是仙去了!”周庸佑还未答言,香屏接着说道:“是个什么病,死得这样容易?”巧桃道:“是咯血呢,也请医士瞧过的,奈没有功效。伍姨太太和瑞香姐姐们,整整忙了一夜,喊多少大士菩萨,也是救不及的了。”周庸佑才向香屏道:“这样怎么才好?”香屏道:“俗语说:‘已死不能复生。’伤感作甚?打点丧事罢。”
周庸佑便转过来,只见伍姨太太和丫环几人,守着只是哭。周庸佑把邓氏一看,觉得已没点气,还睁着眼儿,看了心上好过不去。即转出厅前,唤管家的黄润生说道:“奶奶今是死了,他虽是个少年丧,只看他死得这样,倒要厚些葬他才是。就多花几块钱,也没打紧。”黄管家道:“这个自然是本该的,小人知道了。”说过,忙即退下,即唤齐家人,把邓氏尸身迁出正厅上。一面寻个祈福道士喃经开道,在堂前供着牌位。可巧半年前,周庸佑在新海防例捐了一个知府职衔,那牌位写的是“浩封恭人邓氏之灵位”。还惜邓氏生前,没有一男半女,就用瑞香守着灵前。伍姨太太和香屏倒出来穿孝,其余丫环就不消说了。次日,就由管家寻得一副吉祥板,是柳州来的,价银八百元。周庸佑一看,确是底面坚厚,色泽光莹,端的是罕有的长生木。庸佑一面着人找个谈星命的择个好日元,准于明日辰时含殓,午时出殡。所有仪仗人夫一切丧具,都办得停妥。
到了次日,亲朋戚友,及关里一切人员,哪个不来送殡?果然初交午时,即打点发引。那时家人一齐举哀,号哭之声,震动邻里。金锣执事仪仗,一概先行。次由周庸佑亲自护灵而出,随后送殡的大小轿子,何止数百顶,都送到庄子上寄顿停妥而散。是晚即准备斋筵,管待送殡的,自不消说了。回后,伍姨太太暗忖邓奶奶死得好冤枉,便欲延请僧尼道三坛,给邓奶奶打斋超度,要建七七四十九天罗天大醮,随把这个意思,对周庸佑说知。周庸佑道:“这个是本该要的,奈现在是岁暮了,横竖奶奶还未下葬,待等到明春,过了七旬,再行办这件事的便是。”伍姨太太听得,便不再说。
果然不多时,过了残冬,又是新春时候。这时周府里因放着丧事,只怕旁人议论,度岁时却不甚张皇,倒是随便过了。已非一日,周庸佑暗忖邓氏殁了,已没有正妻,伍姨太太和邓氏生前本十分亲爱,心上早不喜欢;若要抬起香屏,又怕刺人耳目,倒要寻个继室,才是个正当的人家。那日正到关里查看各事,就把这件心头事说起来。就中一人是关里的门上,唤作余道生的,说道:“关里一个同事姓马的,唤做子良,号竹宾,现当关里巡河值日,查察走私。他的父母早经亡过,留下一个妹子,芳名唤做秀兰,年已二九,生得明眸皓齿,玉貌娉婷,若要订婚,这样人实是不错。”周庸佑听得,暗忖自己心里,本欲与个高门华胄订亲,又怕这等人家,不和书吏做亲串;且这等女儿,又未必愿做继室,因此踌躇未答。余道生是个乖巧的人,早知周庸佑的意思,又说道:“老哥想是疑他门户不对了,只是求娶的是这个女子,要他门户作甚?”周庸佑觉得这话有理,便答道:“他的妹子端的好么?足下可有说谎?”余道生道:“怎敢相欺?老哥若不信时,他家只在清水濠那一条街,可假作同小弟往探马竹宾的,乘势看看他的妹子怎样,然后定夺未迟。”周庸佑道:“这样很好,就今前往便是。”
二人便一齐出了关街,到清水濠马竹宾的宅子来。周庸佑看看马竹宾的宅子,不甚宽广,又没有守门的。二人志在看他妹子,更不用通传,到时直进里面。可巧马秀兰正在堂前坐地,余道生问一声:“子良兄可在家么?”周庸佑一双眼睛,早抓住马秀兰。原来马秀兰生得秀骨珊珊,因此行动更觉娇烧,样子虽是平常,惟面色却是粉儿似的洁白。且裙下双钩,纤不盈握,大抵清秀的人,裹足儿更易瘦小,也不足为怪。当下马秀兰见有两人到来,就一溜烟转进房里去了。周庸佑还看不清楚,只见得秀兰头上流着一条光亮亮的辩于,身上穿的是泥金缎花夹袄儿,元青捆缎花绉裤子,出落得别样风流,早令周庸佑当他是天上人了。
少时马竹宾转出,迎周、余二人到小厅上坐定。茶罢,马竹宾见周庸佑忽然到来,实在奇异,便道:“什么好东南风,送两位到这里?”周庸佑道:“没什么事,特来探足下一遭。”不免寒暄几句。余道生是个晓事的,就扯马竹宾到僻静处,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一说知。马竹宾好生欢喜,正要巴结周庸佑,巴不得早些成了亲事,自然没有不允。复转进厅上来。余道生道:“周老哥,方才我们说的,竹宾兄早是允了。”马竹宾又道:“这件事很好,只怕小弟这个门户,攀不上老哥,却又怎好?”周庸佑道:“这话不用多说,只求令妹子心允才是。”余道生道:“周老兄忒呆了!如此富贵人家,哪个不愿匹配?”周庸佑道:“虽是这样,倒要向令妹问问也好。”
马竹宾无奈,就转出来一会子,复转进说道:“也曾问过合妹,他却是半羞半笑的没话说,想是心许了。”其实马子良并未曾向妹子问过。只周庸佑听得如此,好不欢喜。登时三人说合,就是余道生为媒,听候择日过聘。周庸佑又道:“小弟下月要进京去,娶亲之期,当是不久了。只是妻丧未久,遽行续娶,小弟忝属缙绅,似有不合,故这会亲事,小弟不欲张扬,两位以为然否?”马竹宾听得,暗忖妹子嫁得周庸佑,实望他娶时多花几块钱,增些体面,只他如此说,原属有理,若要坚执时,恐事情中变,反为不妙。想罢,便说道:“这没大紧,全仗老哥就是。”周庸佑大喜,便说了一会,即同余道生辞出来。回到宅子,对香屏及伍姨太太说知。伍姨太太还没什么话,只香屏颇有不悦之色,周庸佑只得百般开解而罢。
果然过了十来天,就密地令人打点亲事,娶时致贺的,都是二三知己,并没有张扬,早娶了马氏过门。原来那一个马氏,骄奢挥霍,还胜周庸佑几倍。生性又是刻薄,与邓氏大不相同。拿香屏和伍姨太太总看不在眼里,待丫环等,更不消说了。他更有种手段,连丈夫倒要看他脸面,因此各人无可奈何。惟垢淬之声,时所不免。没奈何,周庸佑只得把香屏另放在一处居住,留伍姨太太和马氏同居。因当时伍姨太太已有了身孕,将近两月,妇人家的意见,恐动了胎神,就不愿搬迁,搬时恐有些不便。所以马氏心里就怀忌起来,恐伍姨太太若生了一个男儿,便是长子,自己实在不安:第一是望他堕了胎气,第二只望他产个女儿,才不至添上眼前钉刺。自怀着这个念头,每在伍姨太太跟前,借事生气,无端辱骂的,不止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