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雯青本来吓倒在一张榻上发抖,又不解德语,见他们忽然都散了,心中又怕又疑。惊魂略定,彩云方把方才的话,从头告诉一遍,一万马克,彩云却说了一万五千。雯青方略放心,听见要拿出一万五千马克,不免又懊恼起来,与彩云商量能否请质克去说说,减少些。彩云撅着嘴道:“刚才要不是我,老爷性命都没了。这时得了命,又舍不得钱了。我劝老爷省了些精神吧!人家做一任钦差,哪个不发十万八万的财,何在乎这一点儿买命钱,倒肉痛起来?”雯青无语。不一会,男女仆人都起来伺候,雯青、彩云照常梳洗完毕,雯青自有次芳及随员等相陪闲话,彩云也仍过去学洋文。早上的事,除船主及同病相怜的毕先生同时也受了一番惊恐外,其余真没一人知道。
到傍晚时候,毕叶也来雯青处,其时次芳等已经散了。毕叶就说起早上的事道:“船主质克另要谢仪,罚款则俟到德京由彩云直接交付,均已面议妥协,叫彼先来告诉雯青一声。”雯青只好一一如命。彼此又说了些后悔的话。雯青又问起:“这姑娘到底在什么会?”毕叶道:“讲起这会,话长哩。这会发源于法兰西人圣西门,乃是平等主义的极端。他的宗旨,说世人侈言平等,终是表面的话,若说内情,世界的真权利,总归富贵人得的多,贫贱人得的少;资本家占的大,劳动的人占的小,哪里算得真平等!他立这会的宗旨,就要把假平等弄成一个真平等:无国家思想,无人种思想,无家族思想,无宗教思想;废币制,禁遗产,冲决种种网罗,打破种种桎梏;皇帝是仇敌,政府是盗贼,国里有事,全国人公议公办;国土是个大公园,货物是个大公司;国里的利,全国人共享共用。一万个人,合成一个灵魂;一万个灵魂,共抱一个目的。现在的政府,他一概要推翻;现在的法律,他一概要破坏。掷可惊可怖之代价,要购一完全平等的新世界。他的会派,也分着许多,最激烈的叫做‘虚无党’,又叫做‘无政府党’。这会起源于英、法,现在却盛行到敝国了。也因敝国的政治,实在专制;又兼我国有一班大文家,叫做赫尔岑及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以冰雪聪明的文章,写雷霆精锐的思想,这种议论,就容易动人听闻了,就是王公大人,也有入会的。这会的势力,自然越发张大了。”
雯青听了,大惊失色道:“照先生说来,简直是大逆不道,谋为不轨的叛党了。这种人要在敝国,是早已明正典刑哪里容他们如此胆大妄为呢!”毕叶笑道:“这里头有个道理,不是我糟蹋贵国,实在贵国的百姓仿佛比个人,年纪还幼小,不大懂得。世事,正是扶墙摸壁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该给皇帝管的,哪里晓得天赋人权、万物平等的公理呢!所以容易拿强力去逼压。若说敝国,虽说政体与贵国相仿,百姓却已开通,不甘,受骗,就是刚才大人说的‘大逆不道,谋为不轨’八个字,他们说起来,皇帝有‘大逆不道’的罪,百姓没有的;皇帝可以‘谋为不轨’,百姓不能的。为什么呢?土地是百姓的土地,政治是百姓的政治,百姓是人翁,皇帝、政府不过是公雇的管帐伙计罢了!这种,说话,在敝国骗皇帝听了,也同大人一样的大怒,何尝不想杀尽拿尽。只是杀心一起,血花肉雨,此饷彼酬,赫赫有声的世界大都会圣彼德堡,方方百里地,变成皇帝百姓相杀的大战场了。”雯青越听越不懂,究竟毕叶是外国人,不敢十分批驳,不过自己咕噜道:“男的还罢了,怎么女人家不谨守闺门,也出来胡闹?”毕叶连忙摇手道:“大人别再惹祸了!”雯青只好闭口不语,彼此没趣散了。斯时萨克森船尚在地中海,这日忽起了风浪,震荡得实在厉害,大家困卧了数日,无事可说。直到七月十三日,船到热瓦,雯青谢了船主,换了火车,走了五日,始抵德国柏林都城。
在德国自有一番迎接新使的礼节,不必细述。前任公使吕卒芳交了篆务,然后雯青率同参赞随员等一同进署。连日往谒德国大宰相俾思麦克,适遇俾公事忙,五次方得见着。随后又拜会了各部大臣及各国公使。又过了几月,那时恰好西历一千八百八十八年正月里,德皇威廉第一去世,太子飞蝶丽新即了日耳曼帝位,于是雯青就趁着这个当儿,觐见了德皇及皇后维多利亚第二,呈递国书,回来与彩云讲起觐见许多仪节。彩云忖着自己在夏雅丽处学得几句德语,便撒娇撒痴要去觐见。雯青道:“这是容易,公使夫人本来应该觐见的。不过我中国妇女素来守礼,不愿跟他们学。前几年只有个曾小侯夫人,她却倜傥得很,一到西国居然与西人弄得来,往来联络得很热闹。她就跟着小侯,一样觐见各国皇帝。我们中国人听见了,自然要议论她,外国人却很佩服的。你要学她,不晓得你有她的本事没有?”彩云道:“老爷,你别瞧不起人!曾侯夫人也是个人,难道她有三头六臂么?”雯青道:“你倒别说大话。有件事,现在洋人说起,还赞她聪明,只怕你就干不了!”彩云道:“什么事呢?”雯青笑着说道:“你不忙,你装袋旱烟我吃,让我慢慢地讲给你听。”彩云抿着嘴道:“什么稀罕事儿!值得这么拿腔!”说着,便拿一根湘妃竹牙嘴三尺来长的旱烟筒,满满地装上一袋蟠桃香烟,递给雯青,一面又回头叫小丫头道:“替老爷快倒一杯酽酽儿的清茶来!”笑眯眯地向着雯青道:“这可没得说了,快给我讲吧!”雯青道:“你提起茶,我讲的便是一段茶的故事。当日曾侯夫人出使英国。那时英国刚刚起了个什么叫做‘手工赛会’。这会原是英国上流妇女集合的,凡有妇女亲手制造的物件,荟萃在一处,叫人批评比赛,好的就把金钱投下,算个赏彩。到散会时,把投的金钱,大家比较,谁的金钱多,系谁是第一。
却说这个侯夫人,当时结交很广,这会开的时候,英国外交部送来一角公函,请夫人赴会。曾侯便问夫人:‘赴会不赴会?’夫人道:‘为什么不赴?你复函答应便了。’曾侯道:‘这不可胡闹。我们没有东西可赛,不要事到临头,拿不出手,被人耻笑,反伤国体!’夫人笑道:‘你别管,我自有道理。’曾侯拗不过,只好回书答应。”彩云道:“这应该答应,叫我做侯夫人,也不肯不挣这口气。”说着,恰好丫环拿上一杯茶来。雯青接着一口一口地慢慢喝着,说道:“你晓得她应允了,怎么样呢?却毫不在意,没一点儿准备。看看会期已到,你想曾侯心中干急不干急呢?哪晓得夫人越做得没事人儿一样。这日正是开会的第一日,曾侯清早起来,却不见了夫人,知道已经赴会去了,连忙坐了马车,赶到会场,只见会场中人山人海,异常热闹。场上陈列着有锦绣的,有金银的,五光十色,目眩神迷,顿时吓得出神。四处找他夫人,一时慌了,竟找不着。只听得一片喝采声、拍掌声,从会场门首第一个桌子边发出。回头一看,却正是他夫人坐在那桌子旁边一把矮椅上,桌上却摆着十几个康熙五采的鸡缸杯,几把紫砂的龚春名壶,壶中满贮着无锡惠山的第一名泉,泉中沉着几撮武夷山的香茗,一种幽雅的古色,映着陆离的异彩,直射眼帘;一股清俊的香味,趁着氤氤的和风,直透鼻官。许多碧眼紫髯的伟男、蜷发蜂腰的仕女,正是摩肩如云、挥汗成雨的时候,烦渴得了不得。忽然一滴杨枝术,劈头洒将来,正如仙露明珠,琼浆玉液,哪一个不欢喜赞叹!顿时抛掷金钱,如雨点一般。直到会散,把金钱汇算起来,侯夫人竟占了次多数。曾侯那时的得意可想而知,觉脸上添了无数的光彩。你想侯夫人这事办得聪明不聪明?写意不写意?无怪外国人要佩服她!你要有这样本事,便不枉我带你出来走一趟了。”彩云听着,心中暗忖:老爷这明明估量我是个小家女子,不能替他争面子,怕我闹笑话。我倒偏要显个手段胜过侯夫人,也叫他不敢小觑。想着,扭着头说道:“本来我不配比侯夫人,她是金一般、玉一般的尊贵,我是脚底下的泥、路旁的草也不如,哪里配有她的本事!出去替老爷坍了台,倒叫老爷不放心,不如死守着这螺蛳壳公使馆,永不出头;要不然,送了我回去,要出丑也出丑到家里去,不关老爷的体面。”雯青连忙立起来,走到彩云身旁,拍着她肩笑道:“你不要多心,我何尝不许你出去呢!你要觐见,只消叫文案上备一角文书,知照外部大臣,等他择期觐见便了。”彩云见雯青答应了,方始转怒为喜,催着雯青出去办文。雯青微笑地慢慢踱出去了。
正是:
初送隐娘金盒去,却看冯嫽锦车来。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