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鼓钟于宫,声闻于外。”又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一嫁一娶偌大的事,虽姑娘嘱咐不许声张,哪里瞒得过人呢?自从加克娶了姑娘,人人都道彩凤随鸦,不免纷纷议论,一传十,十传百,就传到了鲁翠、波儿麻等一班党人耳中。先都不信,以为夏姑娘与克兰斯有生死之约,哪里肯背盟倒嫁党中仇人呢!后来鲁翠亲自来寻姑娘,谁知竟闭门不纳,只见了斐氏,方知人言不虚,不免大家痛骂夏雅丽起来。这日党人正在秘密所决议此事如何处置,可巧克兰斯从德国回来,也来赴会。一进门,别的都没有听见,只听会堂上一片声说:“夏雅丽嫁了”五个字,直打入耳鼓来。克兰斯飞步上前,喘吁吁还未说话,鲁翠一见他来,就迎上喊道:“克兰斯君,你知道吗?你的夏雅丽嫁了,嫁了加克奈夫!”克兰斯一听这话,但觉耳边霹雳一声,眼底金星四爆,心中不知道是盐是醋是糖是姜,一古脑儿都倒翻了,只喊一声:“贱婢!杀!杀!”往后便倒,口淌白沫。大家慌了手脚。鲁翠忙道:“这是急痛攻心,只要扶他坐起,自然会醒的。”波儿麻连忙上来扶起,坐在一张大椅里。果然不一会醒了,恶的吐出一口浓痰,就跳起来要刀。波儿麻道:“要刀做什么?”克兰斯道:“你们别管,给我刀,杀给你们看!”鲁翠道:“克兰斯君别忙,你不去杀她,我们怕她泄漏党中秘密,也放不过她。可是我想,夏雅丽学问、见识、本事都不是寻常女流,这回变得太奇突。凡奇突的事倒不可造次,还是等你好一点,晚上偷偷儿去探一回。倘或真是背盟从仇,就顺手一刀了账,岂不省事呢!”克兰斯道:“还等什么好不好,今晚就去!”于是大家议定各散。鲁翠临走,回顾克兰斯道:“明天我们听信儿。”克兰斯答应,也一路回家,不免想着向来夏姑娘待他的情义,为他离乡背井,绝无怨言。
这回在柏林时候,饭余灯背、送抱推襟,一种密切的意思,真是笔不能写、口不能言,如何回来不到一月就一变至此呢?况且加克奈夫又是她素来厌恨的,上回谈起他名氏,还骂他哩,如何倒嫁他?难道有什么不得已吗?一回又猜想她临行替他要小照儿的厚情,一回又揣摸她不别而行的深意。这一刻时中,一寸心里,好似万马奔驰,千猿腾跃,忽然心酸落泪,忽然切齿横目,翻来覆去,不觉更深,就在胸前掏出表来一看,已是十二点钟,惊道:“是时候了!”连忙换了一身纯黑衣裤,腰间插了一把党中常用的百毒纯钢小尖刀,扎缚停当,把房中的电灯旋灭了,轻轻推门到院子里,耸身一纵,跳出墙外。那时正是十月下旬,没有月亮的日子,一路虽有路灯,却仍觉黑暗似墨、细雾如尘,一片白茫茫不辨人影,只有几个巡捕稀稀落落的在街上站着。克兰斯靠着身体灵便,竟闪闪烁烁的被他混过几条街去。看看已到了加克奈夫的宅子前头,幸亏那里倒没有巡捕,黑魆魆地挨身摸来,只见四围都是四尺来高的短墙,上面排列着铁蒺藜、碎玻璃片。克兰斯睁眼打量一回,估摸自己还跳得过去,紧把刀子插插好,猛然施出一个燕子翻身势,往上一掠。忽听玎珰一声,一个身子随着几片碎玻璃直滚下去,看时,自己早倒在一棵大树底下。爬起来,转出树后,原来在一片草地上,当中有条马车进出的平路。克兰斯就依着这条路走去,只见前面十来棵郁郁苍苍的不知什么大树,围着一座巍巍的高楼。楼的下层乌黑黑无一点火光,只有中层东首一间还点着电灯。窗里透出光来,照在树上,却见一个人影在那里一闪一闪地动。克兰斯暗想这定是加克奈夫的卧房了。可是这样高楼,怎么上去呢?抑面忽见那几棵大树,树叉儿正紧靠二层的阳台,不觉大喜。一伸手,抱定树身,好比白猴采果似的旋转而上。到了树顶,把身子使劲一摇,那树叉直摆过来,哗啦一响,好象树叉儿断了一般。谁知克兰斯就趁这一摆,一脚已钩定了阳台上的栏杆,倒垂莲似地反卷上去,却安安稳稳站在阳台上了。侧耳听了一听,毫无声音,就轻轻地走到那有灯光的窗口,向里一望,恰好窗帘还没放,看个完完全全。只见房内当地一张铁床,帐子已垂垂放着,房中寂无人声,就是靠窗摆着个镜桌,当桌悬着一盏莲花式的电灯,灯下却袅袅婷婷立着个美人儿。呀,那不是夏雅丽吗?只见她手里拿着个小照儿,看看小照,又看看镜子里的影儿,眼眶里骨溜溜地滚下泪来。克兰斯看到这里,忽然心里捺不住的热火喷了出来,拔出腰里的毒刀直砍进去。正是:
棘枳何堪留凤采,宝刀直欲溅鸳红。
不知夏雅丽性命如何,且看下回。
辞鸳侣女杰赴刑台递鱼书航师尝禁脔
话说克兰斯看见夏雅丽对着个小照垂泪,一时也想不到查看查看小照是谁的,只觉得夏雅丽果然丧心事仇,按不住心头火起。瞥见眼前的两扇着地长窗是虚掩着,就趁着怒气,不顾性命,扬刀挨入。忽然天昏
地暗的一来,灯灭了,刀却砍个空,使力过猛,几乎身随刀倒。克兰斯吃一惊,暗道:“人呢?”回身瞎摸了一阵,可巧摸着镜桌上那个小照儿,顺手揣在怀里,心想夏雅丽逃了,加克奈夫可在,还不杀了他走!刚要向前,忽听楼下喊道:主人回来了!”随着辚辚的的马车声,却是在草地上往外走的。克兰斯知道刚才匆忙,没有听他进来。忽想道:“不好,这贼不在床上,他这一回来叫起人,我怕走不了,不如还到那大树上躲一躲再说。”打定主意,急忙走出阳台,跳上栏杆,伸手攀树叉儿。一脚挂在空中,一脚还蹬在栏杆上。忽听楼底下硼的一声是枪,就有人没命的叫声:“啊呀!好,你杀我!”又是一声,可不象枪,仿佛一样很沉的东西倒在窗格边。克兰斯这一惊,出于意外,那时他的两脚还空挂着,手一松,几乎倒撞下来,忙钻到树叶密的去处蹲着。只听墙外急急忙忙跑回两个人,远远地连声喊道:“怎么了?什么响?”
屋里也有好几个人喊道:“枪声,谁放枪?”这当儿,进来的两个人里头,有一个拿着一盏电光车灯,已走到楼前,照得楼前雪亮。克兰斯眼快,早看见廊下地上一个汉子仰面横躺着,动也不动。只听一人颤声喊道:“可不得了,杀了人!”“谁呢?主人!”这当儿里面一哄,正跑出几个披衣拖鞋的男女来,听是主人,就七张八嘴地大乱起来。克兰斯在树上听得清楚,知加克奈夫被杀,心里倒也一快。但不免暗暗骇异,到底是谁杀的?这当儿,见楼下人越聚越多,忽然想到自己绝了去路,若被他们捉住,这杀人的事一定是我了,正盘算逃走的法子,忽然眼前歘的一亮,满树通明,却正是上、中层的电灯都开了。灯光下,就见夏雅丽散了头发,仓仓皇皇跑到阳台上,爬在栏杆上,朗朗地喊道:“到底你们看是主人不是呢?”众人严声道:“怎么不是呢?”又有一个人道:“才从宫里承值回来,在这里下车的。下了车,我们就拉车出园,走不到一箭地,忽听见枪声,赶回来,就这么着了。”夏雅丽跺脚道:“枪到底中在哪里?要紧不要紧?快抬上来!一面去请医生,一面快搜凶手呢!一眨眼的事,总不离这园子,逃不了,怎么你们都昏死了!”一句话提醒,大家道:“枪中了脑瓜儿,脑浆出来,气都没了,人是不中用了。倒是搜凶手是真的。”克兰斯一听这话,倒慌了,心里正恨夏雅丽,忽听下面有人喊道:“咦,你们瞧!那树叉里不是一团黑影吗?”楼上夏雅丽听了,一抬头,好象真吃一惊的样子道:“怎么?真有了人!”连忙改口道:“可不是凶手在这里?快多来几个人逮住他,楼下也防着点儿,别放走了!”就听人声嘈杂的拥上五六个人来。克兰斯知不能免,正是人急智生,一眼见这高楼是四面阳台,都围着大树,又欺着夏雅丽虽有本事,终是个妇人,仍从树上用力一跳,跳上阳台,想往后楼跑。这当儿,夏雅丽正在叫人上楼,忽见一个人陡然跳来,倒退了几步;灯光下看清是克兰斯,脸上倒变了颜色,说不出话来,却只把手往后楼指着。克兰斯此时也顾不得什么,飞奔后楼,果见靠栏杆与前楼一样的大树。正纵身上树,只听夏雅丽在那里乱喊道:“凶手跳进我房里去了,你们快进去捉,不怕他飞了去。”只听一群人乱哄哄都到了屋里。
这里克兰斯却从从容容地爬过大树,接着一溜平屋,在平屋搭了脚,恰好跳上后墙飞身下去,正是大道,幸喜没个人影儿,就一口气地跑回家去,仍从短墙奋身进去,人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自己屋里,此时方算得了性命。喘息一回,定了定神,觉得方才事真如梦里一般,由不得想起夏雅丽手指后楼的神情,并假说凶手进房的话儿,明明暗中救我,难道她还没有忘记我吗?既然不忘记我,就不该嫁加克奈夫,又不该二心于我!这女子的人格就可想了!又想着自己要杀加克奈夫,倒被人家先杀了去,这人的本事在我之上,倒要留心访访才好。一头心里猜想,一头脱去那身黑衣想要上床歇息,不防衣袋中掉下一片东西,拾起来看时,倒吃一惊,原来就是自己在凯赛好富馆赠夏雅丽的小照,上面添写一行字道:“斯拉夫苦女子夏雅丽心嫁夫察科威团实行委员克兰斯君小影。”克兰斯看了,方明白夏雅丽对他垂泪的意思,也不免一阵心酸,掉下泪来,叹道:“夏雅丽!夏雅丽!你白爱我了!也白救了我的性命!叫我怎么能赦你这反复无常的罪呢!”说罢,就把那照儿插在床前桌上照架里,回头见窗帘上渐渐发出鱼肚白色,知道天明了,连忙上床,人已倦极,不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