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六之介本恨威毅伯的讲和,阻碍了大和魂的发展;如今又悲痛哥哥的被杀,感动花子的义气。他想花子还能死守哥哥托付的遗命,他倒不能恪遵哥哥的预嘱,那还成个人吗?他的眼光是一直线的,现在他只看见前面晃着“报仇”两个大字,其余一概不屑顾了,当时就写了一封汉文的简单警告,径寄威毅伯,就算他的哀的美敦书了。从此就天天只盼望威毅伯的速来,打听他的到达日期。后来听见他果真到了,并且在春帆楼开议,就决意去暗杀。在神奈川县横滨街上金丸谦次郎店里,买了一支五响短枪,并买了弹子,在东京起早,赶到赤间关。恰遇威毅伯从春帆楼会议回来,刚走到外滨町,被六之介在轿前五尺许,硼的一枪,竟把威毅伯打伤了。幸亏弹子打破眼镜,中了左颧,深入左目下。当时警察一面驱逐路人,让轿子抬推行馆;一面追捕刺客,把六之介获住。威毅伯进了卧室,因流血过多,晕了过去。随即两医官赶来诊视,知道伤不致命,连忙用了止血药,将伤处包裹。威毅伯已清醒过来。伊藤、陆奥两大臣得了消息,慌忙亲来慰问谢罪,地方文武官员也来得络绎不绝。第二天,日皇派遣医官两员并皇后手制裹伤绷带,降谕存问,且把山口县知事和警察长都革了职,也算闹得满城风雨了。其实威毅伯受伤后,弹子虽未取出,病势倒日有起色,和议的进行也并未停止。日本恐挑起世界的罪责,气焰倒因此减了不少,竟无条件地允了停战。威毅伯虽耗了一袍袖的老血,和议的速度却添了满锅炉的猛火,只再议了两次,马关条约的大纲差不多快都议定了。
这日正是山口地方裁判所判决小山六之介的谋刺罪案,参观的人非常拥挤。马美菽和乌赤云在行馆没事,也相约而往,看他如何判决。刚听到堂上书记宣读判词,由死刑减一等办以无期徒刑这一句的时候,乌赤云忽见入丛中一个虬髯乱发的日本大汉身旁,坐着个年轻英发的中国人,好生面善,一时想不起是谁。那人被乌赤云一看,面上似露惊疑之色,拉了那大汉匆匆地就走了。赤云恍然回顾美菽道:“才走出去的中国人你看见吗?”美菽看了看道:“我不认得,是谁呢?”赤云道:“这就是陈千秋,是有名的革命党,支那青年会的会员。昨天我还接到广东同乡的信,说近来青年会很是活动,只怕不日就要起事哩!现在陈千秋又到日本来,其中必有缘故。”两人正要立起,忽见行馆里的随员罗积丞奔来喊道:“中堂请赤云兄速回,说两广总督李大先生有急电,要和赤云兄商量哩!”赤云向美菽道:“只怕是革命党起事了。”正是:
输他海国风云壮,还我轩皇土地来。
不知两广总督的急电,到底发生了甚事,下回再说。
龙吟虎啸跳出人豪燕语莺啼惊逢逋客
却说乌赤云正和马美菽在山口县裁判所听审刺客,行馆随员罗积丞传了威毅伯的谕,来请赤云回馆,商量两广督署来的急电。你道这急电为的是件什么事?原来此时两广总督就是威毅伯的哥哥李大先生,新近接到了两江总督的密电,在上海破获了青年会运广的大批军火,军火虽然全数扣留,运军火的人却都在逃。探得内中有个重要人犯陈千秋即陈青,是青年会里的首领,或言先已回广,或言由日本浪人天弢龙伯保护,逃往日本,难保不潜回本国,图谋大举。电中请其防范,并转请威毅伯在日密探党人内容。大先生得了此电,很为着急,在省城里迭派干员侦查,虽有些风言雾语,到底探不出个实在。所以打了一个万急电,托威毅伯顺便侦探,如能运动日政府将陈千秋逮捕,尤为满意。当时威毅伯恰和荫白大公子的那里修改第五次会议问答节略的稿子,预备电致军机和总署,做确定条约的张本。看见了大先生这个电,他是不相信中国有这些事发生的,就捋着胡子笑道:“你们大伯伯又在那里瞎担心了。这种都是穷极无聊的文丐没把鼻的炒蛋,怕他们做什么。我们的兵虽然打不了外国人,杀家里个把毛贼,还是不费吹灰之力。但大伯伯既然当一件事来托我,也得敷衍他一下。不过我不大明白,这些事怎么办呢?”荫白道:“这是广东的事,青年会的总机关也在广东,只有广东人知道底细。父亲何妨去请赤云来商量商量。”威毅伯点点头,所以就叫罗积丞来请赤云。当下赤云来见威毅伯,威毅伯把电报给他看了。赤云一壁看,一壁笑着道:“无巧不成书!说到曹操,曹操就到。职道才和美菽在裁判所里遇见陈千秋,正和美菽讲哩!这个人,职道从小认识的,是个极聪明的少年,可惜做了革命党。”荫白道:“那么这人的确在日本了!我国正好设法逮捕。”赤云道:“这个谈何容易!我们固然没有逮捕之权,国事犯日本又定照公法保护,况且还有天弢龙伯自命侠客的做他的护身符!”荫白道:“我们可以把他骗到行馆里来,私下监禁,带回去。”威毅伯道:“使不得,使不得。现在和议的事一发千钧,在他国内私行捕禁,虽说行馆有治外法权,万一漏了些消息,连累和议,不是玩的!”赤云道:“中堂所见极是,还是让职道去探听些党人的举动,照实电复就是了。”议定了这事,威毅伯仍注意到节略稿子;赤云便告退出来,自去想法侦查不题。
却说吾人以肉眼对着社会,好象一个混沌世界,熙熙攘攘,不知为着何事这般忙碌。记得从前不晓得哪一个皇帝南巡时节,在金山上望着扬子江心多少船,问个和尚,共是几船?和尚回说,只有两船:一为名,一为利。我想这个和尚,一定是个肉眼。人类自有灵魂,即有感觉;自有社会,即有历史。那历史上的方面最多,有名誉的,有痛苦的。名誉的历史,自然兴兴头头,夸着说着,虽传下几千年,祖宗的名誉,子孙还不会忘记。即如吾们老祖黄帝,当日战胜蚩尤,驱除苗族的伟绩,岂不是永远纪念呢!至那痛苦的历史,当时接触灵魂,没有一个不感觉,张拳怒目,誓报国仇。就是过了几百年,隔了几百代,总有一班人牢牢记着,不能甘心的。我常常听见故老传闻,那日满洲入关之始,亡国遗民起兵抗拒的原也不少;只是东起西灭,运命不长,后来只剩个郑成功,占领厦门,叫做思明州,到底立脚不住,逃往台湾。其时成功年老,晓得后世子孙也不能保住这一寸山河,不如下了一粒民族的种子,使他数百年后慢慢膨胀起来。列位想这种子,是什么东西?原来就是秘密会社。成功立的秘密会社,起先叫做“天地会”,后来分做两派:一派叫做“三合会”,起点于福建,盛行于广东,而膨胀于暹罗、新加坡、新旧金山檀岛;一派叫做“哥老会”,起点于湖南,而蔓延于长江上下游。两派总叫做“洪帮”,取太祖洪武的意思,那三合亦取着洪字偏旁三点的意思。却好那时北部,同时起了八卦教、在理会、大刀小刀会等名目,只是各派内力不足,不敢轻动。
直到西历一千七百六十七年间,川楚一面,蠢动了数十年,就叫“川楚教匪”。教匪平而三合会始出现于世界。膨胀到一千八百五十年间金田革命,而洪秀全、杨秀清遂起立了太平天国,占了十二行省。那时政府就利用着同类相残的政策,就引起哥老会党,去扑灭那三合会。这也是成功当时万万料不到此的。哥老会既扑灭了三合会,顿时安富尊荣,不知出了多少公侯将相,所以两江总督一缺,就是哥老会用着几十万头颅血肉,去购定的衣食饭碗。凡是会员做了总督,一年总要贴出几十万银子,孝敬旧时的兄弟们,不然他们就要不依哩。然而因此以后,三合会与哥老会结成个不世之仇,他们会党之人出来也不立标帜,医卜星相江湖卖技之流,赶车行船驿夫走卒之辈,烟灯饭馆药堂质铺等地,挂单云游衲僧贫道之亚,无一不是。劈面相逢,也有些子仪式、几句口号,肉眼看来毫不觉得。他们甘心做叛徒逆党,情愿去破家毁产,名在哪里?利在哪里?奔波往来,为着何事?不过老祖传下这一点民族主义,各处运动,不肯叫他埋没永不发现罢了。如此看来,吾人天天所遇的人,难保无英雄帝王侠客大盗在内,要在放出慧眼看去,或能见得一二分也未可知。方三合、哥老同类相残的时候,欧洲大西洋内,流出两股暗潮:一股沿阿非利加洲大西洋,折好望角,直渡印度洋,以向广东;一股沿阿美利加南角,直渡太平洋,以向香港、上海。这两股潮流,就是载着革命主义。那广东地方受着这潮流的影响最大,于是三合会残党内跳出了多少少年英雄,立时组成一个支那青年会,发表宗旨,就是民族共和主义。虽然实力未充,比不得玛志尼的少年意大利,济格士奇的俄罗斯革命团,却是比着前朝的几社、复社,现在上海的教育会,实在强多!该党会员,时时在各处侦察动静,调查实情,即如此时赤云在山口县裁判所内看见的陈千秋,此人就是青年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