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大堂外的甬道上立满了叛徒,人人怒容满面,个个杀气冲天。文魁两眼只注射染血的刀锋上。忽然尸旁的哭声停了,银荷倏地站了起来,突然拉住了文魁的右臂喊道:‘你看见了吗?我们的恩主唐抚台出来了。’如疯狗一般的文魁,被银荷这句话一提,仿佛梦中惊醒似的文魁的刀锋慢慢地朝了下。景嵩已走到他面前,很从容地问道:‘李文魁,你来做什么?’文魁低了头,垂了手,忸怩似地道:‘来保护大帅。’景嵩道:‘好。’手执一支令箭,递给文魁,吩咐道:‘我正要添募新兵,你认得的兄弟们很多,限你两天招足六营。派你做统领,星夜开拔,赴狮球岭驻扎。’文魁叩头受命。各统领闻警来救,景嵩托言叛徒已散,都抚慰遣归。另行出示,缉拿戕官凶犯。一天大祸,无形消弥。也亏了景嵩应变的急智,而银荷的寥寥数语,魔力更大。景嵩正待另眼相看,不想隔了一夜,银荷竟在暑中投缳自尽。大家也猜不透她死的缘故,有人说她和方德义早发生了关系,这回见德义惨死,誓不独生。这也是情理中或有之事。但银荷的死,看似平常,其实却有关台湾的存亡、景嵩的成败。为什么呢?就为李文魁的肯服从命令,募兵赴防,目的还在欲得银荷。
一听见银荷死信,便绝了希望,还疑心景嵩藏匿起来,假造死信哄他,所以又生了叛心,想驱逐景嵩,去迎降日军。等到日军攻破基隆的这一日,三貂岭正在危急,文魁在狮球岭领了他的大队,挟了快枪,驰回城中,直入抚暑,向景嵩大呼道:‘狮球岭破在旦夕了,职已计穷力竭,请大帅亲往督战罢!’景嵩见前后左右,狞目张牙,环侍的都是他的党徒,自己亲兵反而瑟缩退后。知道事不可为,强自震慑,举案上令箭掷下,拍案道:‘什么话!速去传令,敢退后的军法从事!’说罢,拂袖而入。叹道:‘文魁误我,我误台民!’就在此时,景嵩带印潜登了英国商轮,内渡回国,署中竟没一个人知道,连文魁都瞒过了。这样说来,景嵩守台的失败,原因全在李文魁的内变。这种内变,事生肘腋,无从预防,固不关于军略,也无所施其才能,只好委之于命了。我们责备景嵩说他用人不当,他固无辞。若把他助无告御外侮的一片苦心一笔抹杀,倒责他违旨失信,这变了日本人的论调了,我是极端反对的。”肇廷举起一大杯酒,一口吸尽道:“骥兄快人,这段议论,一涂我数月以来的闷气,当浮一大白!就是刘永福的事,前天有个从台湾回来的友人,谈起来也和传闻的不同。今天索性把台湾的事,谈个痛快罢!”大家都说道:“那更好了,快说,快说!”
正是:
华筵会合皆名宿,孤岛兴亡属女戍。
不知肇廷说出如何的不同,且听下回分解。
保残疆血战台南府谋革命举义广东城
话说肇廷提起了刘永福守台南的事,大家知道他离开台湾还不甚久,从那边内渡的熟人又多,听到的一定比别人要真确,都催着他讲。肇廷道:“刘永福虽然现在已一败涂地,听说没多时,才给德国人营救了出险。但外面议论,还是沸沸扬扬,有赞的,有骂的。赞他说的神出鬼没,成了《封神榜》上的姜子牙;骂他的又看做抗旨害民,像是《平台记》里的朱一桂;其实这些都是挟持成见的话。平心而论,刘永福固然不是什么天神天将,也决不会谋反叛逆,不过是个有些胆略、有些经验的老军务罢了。他的死抗日军,并不想建什么功,立什么业,并且也不是和威毅伯有意别扭着,闹法、越战争时被排斥的旧意见。他明知道马关议约时,威毅伯曾经向伊藤博文声明过,如果日本去收台,台民反抗,自己不能负责。现在台民真的反抗了。
自从台北一陷,邱逢甲、林朝栋这班士绅,率领了全台民众,慷慨激昂地把总统印绶硬献给他。你们想,刘永福是和外国人打过死仗的老将,岂有不晓得四无援助的孤岛,怎抗得过乘胜长驱的日军呢!无如他被全台的公愤,逼迫得没有回旋余地,只好挺身而出,作孤注一掷了。只看他不就总统任,仍用帮办名义担任防守,足见他不得已的态度了。老实说,就是大家喧传刘大将军在安平炮台上亲手开炮,打退日本的海军这才是笑话呢!要晓得台南海上,常有极利害的风暴,在四五月里起的,土人叫做台风,比着英、法海峡上的雪风还要凶恶。那一次,日舰来犯安平,恰恰遇到这危险的风暴。永福在炮台上只发了三炮,日舰就不还炮地从容退去,那全靠着台风的威力,何尝是黑旗的本领呢?讲到永福手下的将领,也只有杨紫云、吴彭年、袁锡清三四个人肯出些死力,其余都是不中用的。所以据愚见看来,对于刘永福,我们不必给他捧场,也不忍加以攻击,我们认他是个有志未成的老将罢了。我现在要讲的,是台湾民族的一部惨史。虽然后来依然葬送在一班无耻的土人手里,然内中却出了几个为种族牺牲、死抗强权的志士。”合座都鼓着掌道:“有这等奇事,愿闻,愿闻!”
那当儿,席面上刚刚上到鱼翅,梦兰出堂唱尚未回来。娘姨大姐满张罗的斟酒,各人叫的林、陆、金、张四金刚等几个名妓,都还花枝招展地坐在肩下。肇廷道:“自从永福击退了日舰后,台民自然益发兴高采烈。不到十日,投军效命的已有万余人。永福趁这机会,把防务严密部署了一番。又将民团编成二十营,选定台民中着名勇士二人分统了。一个最勇敢的叫徐骧,生得矮小精悍,膂力过人,跳山越涧,如履平地,不论生番和土人,都有些怕他。一个林义成,原是福州人,从他祖上落籍在嘉义县,是个魁伟的丈夫,和徐骧是师兄弟,本事也相仿。把这两个人统率民团,自然是永福的善于驾驭。还有一个叫做刘通华,是朱一桂部将刘国基的子孙,在当地也有些势力,和徐、林两人常在一起,台人称做‘台南三虎’。不过刘通华生得獐头鼠目,心计很深,远不如徐、林两人的豪侠。徐骧因为是自己的同道,也把他引荐给永福,做了自己部下的帮统。编派已定,徐、林两人日夜操练兵马。甫有头绪,那时日军大队已猛攻新竹。守将杨紫云只抗月余,大小二十余战,势危请援。徐骧和林义成都奉了永福命令,星夜开赴前敌。刚走过太甲溪,半路遇见吴彭年,方知道赴援不及,新竹已失,杨紫云阵亡。日军乘胜长驱,势不可当。于是大家商定,只好退守太甲溪。且说那太甲溪,原是一个临河依山的要隘,沿着溪河的左岸,还留下旧时的砖垒,山巅上可以安置炮位。当下徐骧、林义成领着民团,帮同吴彭年把队伍分扎在岸旁和山上,专候日兵来攻。那天正是布置好了防务的临晚,一轮火红的落日,已渐渐没入树一般粗的高竹林后面,在竹罅里散出万道紫光,返照在正在埋锅造饭的野营和沿河的古垒上,映得满地都成了血色。夏天炙蒸已过,吹来的湿风,还是热烘烘的。就在这惨澹的暮霭里,有两个少年在砖垒上面,肩并肩地靠在古垒的炮堵子上低低讲话。两人头上都绕着黑布,身上穿着黑布短衣,黑缠腰。腰带上左挂马枪,右插标枪。两腿满缠着一色的布,脚蹬草鞋。一个长不满五尺,面似干柴一般的瘦,两眼炯炯有威;一个是个稍长大汉,圆而黑的一张巨脸。
那瘦小的不用说是徐骧,长大的便是林义成。那时徐骧眼望着对岸,愤愤地道:‘他妈的!那矮鬼的枪炮真利害,凭你多大本领,皮肉总挡不住子弹。我们总得想一个巧妙的法子,不管他成不成,杀他一个痛快,也是好的!’林义成道:‘说的是!有什么法子呢?’徐骧沉吟了一回道:‘大冈山上的女武师郑姑姑,不是你晓得的吗?拳脚固然练得不坏,又会一手好标枪。懂得兵法,有神出鬼没的手段,番人没个不畏服,奉她做女神圣。我想若能请她出来带助我们,或者有些办法。’林义成扬了一扬眉,望着徐骧道:‘她肯出来吗?你该知道郑姑姑是郑芝龙的子孙,世代传着仇满的祖训。他们宁可和生番打交道,怎肯出来帮助官军呃!’徐骧摇头道:‘老林,你差了!我们现在和满清政府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早把我们和死狗一般的丢了!我们目前和日本打仗,原是台湾人自争种族的存亡,胜固可贺,败也留些悲壮的纪念,下后来复仇的种子。况且这回日军到处,不但掳掠,而且任意奸淫,台中妇女全做了异族纵欲的机械。郑姑姑也是个女子,就这一点讲,她也一定肯挺身而出。’林义成道:‘就算她肯,谁去请呢?’徐骧指着自己道:‘是我。’林义成正要说话,忽听背后一人喊道:‘团长,你敢吗?’两人却吃了一吓。回过头来,见是自己的帮统刘通华,满脸毛茸茸未剃的胡子,两条板刷般的眉毛下露出狡猾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