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听了,泫然不止,决烈言之,说道:“我两人只有一死以谢二生耳,夫复何言!”倚妆已晓得两人志向,遂把速避的主意说出。二人无不欣从。相约已定,即忙草草收拾,悄地同行。雇了一只小船,飘然长往,一任所之。惟愿共住一方,觅个幽密所在,即不及避秦桃源,亦当作商山枯衲,所谓入山惟恐不深耳。或托村庄织纺,或就主家针指,或间卖诗文聊以自给。虽则愆期,于归有待。
三人正在船中相约定了,只见霎时间,那不作美的风浪,一时狂涌起来。那船好象些什么,就象个蝴蝶儿,在半空中颠翻上下,把捉不定。正是:凭空迭起千层浪,突地掀开万顷风。
三人仓座登舟,原是不曾出路愦的。到这时节,只该稳坐船中,任凭艄公做主,还可支持。怎当他三人慌了,结做一团,跌来滚去。一阵侧风,竟把这只船儿告干千岁第一覆了。可怜倚妆三人,当此急流涌湍,又助狂风,骤霎时间,俱为水中之浮梗,飘蓬而已。非甘抱石之投,弃葬江鱼之腹。咳!可怜,可怜!你们要晓得,有才有色的女子,就是死在河里,那河伯虽甚不仁,亦不敢取以为妇。故此弱芳沉在水底,只见黑茫茫里有一带的去处,象有神明暗相扶导一般,随流抵岸,攀援拯救到一间小小茅屋侧边。弱芳还是模模糊糊,如醉如梦之间,只听得耳朵里有人对他说道:“岸上就是大悲庵了。”弱芳挣着起来,抬头一望,看见果然是个庵观的模样,门前一个匾额,大书”大悲庵”三字。弱芳心里想道:“既是大悲庵,定是女众。不觉欣感异常。但只四顾无人,这声音却从何处来的,如何有这般奇异?从水得生,明系神护无颖矣。”
只见这庵里面,只有一个老尼姑。这尼姑夜里忽梦见观音大士,身底下坐着一朵莲花,手里捻着一个拂子。老尼姑向前慌忙顶礼。大士对老尼道:“庵门外有一个贵人的妻子,该汝速救。”那老尼听见,虽打从梦里惊将醒来,还不信得真,仍旧睡去。梦寐之中又听得唏嘘哭泣的声音,好象就在他床头左右。及至披了衣裳坐将起来听听看,并没有一个人,然是作怪得紧。老尼只得开出庵门,周围探望。只看见果然有一个女人,裙衫透湿,席地号?G老尼惊骇梦中的言语,即忙扶进庵来,替他换下一身湿服,问道:“小娘子为着什么要紧事,便是这般轻身投水?”弱芳道:“奴家姐妹三人要往亲家探望,被风失水,以致如此。奴家得蒙怜救,果是再生。但不知我两姐姐生死若何?好生记挂。”老尼道:“小娘子既是失水,如何又出得水面?其中必有原故。”弱芳道:“可知道怪异里,奴家落水的时节,姐妹三人结做一块,只见水中许多散发夜叉,争夺奴家三人。正在闹压之际,有一位金盔金甲的神道,手里提着钢鞭赶将来,喝退众鬼,口称:‘三位夫人在此,不得无礼。’又对奴家三人说道:‘三年之后,夫妻完聚。’先将奴家提挈周旋,推拢岸边,得全性命。”那老尼听见道:“果是奇怪。”也把大士梦中的言语细说一遍。各各惊讶。弱芳就同老尼到佛前拜谢显应之事,愿求菩萨一发救我两个姐姐,并保佑丈夫功名远大,夫妇团圆。又把老尼四拜为师,情愿在庵里皈依。因作《临江仙》一词,表白自家心事,说道:明窗纸隙风如箭,几多心事难忘。一炉缭绕见行藏。皈依双合掌,顶礼颂空王。只因念日成抛弃,羸减玉消香。谁与诉衷肠。行云终缥缈,羞共楚相将。
却说倚妆、文娟还沉在水底,并没有一个出头的去处。忽然起一阵大风,把他二人一浪打开两处。那文娟正打在村落岸边。岸上有一个卖豆腐的人家,婆老儿两个,五更头起来磨豆。那老儿走到河边去汲水,忽然看浅水岸边躺着一个人,觉有些呻吟求救的声息。却是黑地里看不十分明白,连忙叫婆儿快取灯来。那婆儿听见叫灯,只道是丈夫跌在水里,慌忙提了灯,一步一跌跑到水边。老儿道:“水里漂来一个人在这里。”婆儿把灯一照,只见是一个失水的女人。两个尽力将文娟抱起,扛到屋里,寻些破衣破裳替他换了,忙把姜汤灌救醒来,问个明白。
那文娟好象似梦里昏沉的,半个时辰方才晓得人事,知道自已还不曾死。就对那两个老人家,深深的拜了几拜,谢他活命之恩。婆儿问文娟道:“我看小娘子,不是寻常人家走出来的,原何这等短见?”文娟却与弱芳的说话不约而同,也照依诉说了一番。只见那两个婆老儿自言自语,欢天喜地说道:“这都是我们老夫妻两口,一口准提斋,半世卖豆腐。并没帮手,又无半点骨血,故此天公怜念,特送这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把我们做个靠傍。或者日后配得一个好后生,做了一对夫妻,便好顶我们的豆腐香火。”文娟也巴不得他二人收留,权时安息,再作区处。古语有云:枳棘栖文凤,沙潭寄巨鳞。
随缘且自过,时至一番新。
那些说话,且自由他,你道文娟、弱芳倒好了,那倚妆怎么样呢?终不然,自他的主意,单把他一个没救不成。其时倚妆竟不知不觉,被这一阵风打到哪里去了。好笑得紧,却不打在别处,一打打到一只大座船边。倚妆半沉半浮,有气没力。看见是个船舵,双手抱住舵梢,身子还立在水里,好象一朵出水的芙蓿那里晓得这只船,不是别个,就是苏州府巡按老爷,奉旨进京调用的船。那老爷本籍原是山东,乘便回家。不期这夜里梦见一个神道,手里拿着一颗人头,血淋淋望他怀里丢将过来,对他说道:“你好好藏着。”霎时间又只见一个秀才,手里捻着一把雪亮的钢刀,赶将进来,把做官的劈头乱砍,抢这颗人头。做官的慌了,就摸出怀里的人头打将过去,恰好正打在他的刀口上,把他的刀一口咬做两段。那人头替秀才滚做一块。做官的没法处置,看见桌上只有一顶簇新的纱帽在那一边,就把这帽子双手合在那秀才头上。那秀才担了这个头,带了这顶纱帽,摇摇摆摆,对着做官的作几个揖,走了出去。正值驾长大叫一声,惊将醒来,却是一个怪梦。
你道那驾长三更半夜,为何大惊小怪叫喊起来,只因倚妆在水里把舵一扳,那驾长睡着在舵楼上,恰好被舵杆横打了一下,带梦喊叫起来,连声”有贼、有贼!”船上水手一齐掌火寻觅,照到船舵边,只见有一个人将手紧紧抱住着舵,身子都浸在水中,连忙救起。原来不是个贼,是一个落水的妇人,生得十分标致,却不象小户人家走出来的。火速报知察院,察院老爷着令进舱,问他是何等样人家,缘何失水?倚妆瞒过前情,假话支吾,哀求怜救。若得容纳为婢,伏事夫人,感恩非浅。
那察院船里还有太夫人、夫人在里头。那太夫人、夫人做人极好,只因未曾生得儿孙,极肯向善。故此两人极力在做官的面前怂恿,要他收留在膝下。就是做官的一生行谊端方,毫无苟且之念。若把别个官府撞着倚妆,看了这般绝世的仪容,莫说自已又没有儿子,就是有儿子,也要起私欲之心,收留在身边,做一个如夫人了。纵使夫人不贤慧,此女不顺从,你道男子汉的心肠,又是绣衣公的声势,如何执拗得他。毕竟千方百计,也要弄他到手。可耐撞着倚妆,又是个贞烈妇人,到这田地拚着性命,寻一条死路。譬如前番落水,老早死了,到今朝也还只是多活几日,就死也甘心的。这样说起来,倒不是投生,后来投死了。殊不知其中有一个原故,假使做官的不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好人,那老天也决不引倚妆来到他船上。还有一说,从来察院并不带家眷,如何今日船内又有家属。只因察院老爷尚有太夫人在家,平日奉事极孝,不忍久离膝下。故此将次回京,预先接到途中,舟中相会,一同进京,以便朝夕定剩船泊水中,正拟解维,凑着倚妆的造化。若不是船里有太夫人与夫人在里头,察院老爷也决不肯收留,抑且不便收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