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清闺约法训子奇方右调《青玉案》
大凡男女到了十五六岁,自然别有一种幽情难向人说。男子交游酬酢,犹有放下念头时节;女子却深处香闺,一有他念,随你拈针刺绣、女伴嬉游,时时形之寤叹,不能释之于怀。所以,为父母的要揣知男女心事,预择年貌相称的对头缔结丝萝,一至当婚及笄时候,即为牵绾红丝,过门配合,使少年夫妇琴瑟静好,男无宋玉东墙之事,女绝司马琴心之托,便是家门之幸、父母之乐。
大凡生子,甫离襁褓,出就外傅,便是知识初开时候,就要把孝、悌、忠、信四字委曲讲明;晓得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有当敬的兄长,立心务要诚实,出话不可虚诞。自此循循做去,自然心体和顺、志气清明,日后犯上作乱之事自然永绝了。所以,不烦忧楚,自然畏服;不待告诫,自尔奉令承教。此训子之法,也算极简易的了。
先把庄言垂训诫,愿君莫负此殷勤。
第二回丘宜公鱼龙莫辨江信生猫鼠同眠右调《玉楼春》
先生对江启源道:“令郎这样笔力,异日定成大器。只是小弟所学有限,他如今已是青出于蓝了,若是学生再叨承乏,反误了令郎学问。如今东翁须拣一位饱学的名士教他,方为有益。”江启源道:“先生说哪里话?小儿甫得成篇,皆赖先生教导之力,正要时聆训教,点铁成金,如何就说辞别起来?”先生再三不肯。江老口里虽如此说,心下也要易怀,只作顺水推船。
看官,你道世间弟子待师之谊都是一般的么?恐怕只有一个江潮情厚了,还有学生子怨着先生,做首诗道:
本是离笼鸟,翻成入槛猿。
若要我们快活时,直等死了“掐不入”。
闲话休题,且说江潮,自从先生去后,终觉散淡了些。只是那江老的相识甚多,那荐先生的荐书雪片也似的送来,江老一概不允。只有自己素所信服的一个府学中廪生秀才,姓丘,名隐,表字宜公,住在白蝠子巷,也是当时数一数二的名士,江启源自己去拜了他,然后央个友人去说。那丘宜公见江家请他,学生一人,束修不薄,满心欢喜。外面假说道:“今年先是李阁老先生央人来聘,不期张阁老先生也来求聘,都说修仪六十两,节仪在外,学生因先应承了李府,未曾应允张府,为此两家争聘。我学生思忖起来:允了李老先生,恐张老先生见怪;允了张老先生,李老先生面上又觉欠情。因此两家都辞了他,宁可自己少了几两束修,也是小事。今既承江启老盛情,学生情愿比张、李二府少了二十两,就了他罢!”
过了几日,先生见江潮文字有了六七分学力,倒有十二分的才情,也不消把经书讲究了,只把几篇新时文讲讲。江潮先已透知脉理,先生大加赞赏,把江潮不当学生子看承,意似相资朋友看待,起他一个表字,叫做江信生。谁知江信生还是十五岁的孩子,笔路虽好,那孩气未脱。前番先生是从幼儿管下他的,自然服服帖帖;那丘先生不但不加声色,反与他嬉笑,朝夕信生长信生短,与他猫鼠同眠,才学虽比起先的略高了一分,功课一些也没有了。江老十分恭敬,比那前番先生的待法,大不相同。这叫做:
俗人念佛不信,和尚放屁有缘。
第三回江信生髫年入泮陆氏母吩咐进香右调《鹊桥仙》
江潮自从进了学,先生也或来或去,江潮又结交了一班同进学的少年朋友,名为会文,日日出去顽耍。先生再不嗔责,父母又道他进了学,已是挣气了,也不十分管他。过了残冬,来年加了束修十四两,共五十两,原请丘宜公。比了去年,江老愈加恭敬,先生越把学徒放松了。
至今南国多花柳,恍作离人一段愁。
第四回吴小姐精通翰墨雪婆子轻拨春心春蚕叶尽抽丝巧,晚燕泥轻刷羽回。
蜀禽血染江枫冷,纵系春心忍作灰。
右调《醉落魂》
一日,吴老因朝中有个献蛟都督立了军功,朝廷封他为定远侯,闻得吴涵碧大名,聘他到京,要作一篇祝功颂。吴老坚辞不去,被他奏闻圣上。来召,着为幕府记室。没奈何,只得别了妻女,往京中去了。止留夫人、小姐与侍婢晓烟、轻绡、非雾在家过日。
晓烟随去禀明夫人。夫人命小姐的乳娘柳婆伴小姐园中去,又吩咐管园的老儿,一概童仆、男人不许混入园内,让小姐进去游玩。小姐和晓烟欢欢喜喜,同乳娘进了花园。轻移玉趾,转过几带竹屏风,都是蔷薇、木香牵满,香气袭人。到了藕池边,步到石桥上,看见金鱼无数,在绿藻中戏波吹沫,小姐凝眸注视良久。
雪婆道:“我是实话,小姐难道倒恼起来?”晓烟道:“方才在绣房中说了小姐标致,她嗔怒得了不得。”雪婆道:“小姐是慈善的,决是你自己不是,触怒小姐。”说话间,小姐道:“进去罢。”众人都跟了小姐进了后门。
今朝也逐寻香蝶,绿水垂杨映画船。
幽情欲向春光诉,退步逡巡翠黛颦。
红颜自是甘零落,莫学啼鹃哭海棠。
小姐正在技痒之际,叫晓烟磨浓了墨,提起笔来,轻拂花笺,一挥三绝:
万种愁思误少年,日长难禁绿杨天。
为向月娥寻丽景,如何回首即长颦?
汉家青冢今犹在,终古芳魂泣海棠。
清霄借得姮娥泪,含怨东风误少年。
枉教容色能倾国,憔悴长门暮雨时。
吃罢点心,丫环撤去。雪婆带着酒兴,说来都是风月之谈;又着实劝小姐支硎山去烧香,说得十分动兴。小姐一来春心已动,二来因谈诗投其机窍,甚是喜欢,亦微微有些酒意,但见他:
目凝秋水,脸晕朝霞。微笑时,似含露娇花;独立处,若芙蕖出水。冰神月彩化温香,雾縠轻绡笼暖玉。旁人洵是多情种,飞去应惊天上仙。
见了夫人,道:“老身今日天大福分,得与小姐天仙亲近。多谢夫人厚情,着实相扰。”夫人道:“家常茶饭,何扰之有?”雪婆就启口道:“小姐青春十五,并不曾出门游览。方今暮春天气,烧香的甚多,任你李阁老、张状元的夫人、小姐,也都出去烧香祈福,小姐也该出去看看春光,礼拜佛天。”夫人说:“小姐两年要到支硎山观世音大士殿进香,老爷不肯,未曾去得。今老爷上京去了,他如今也日日要去,你又去动他的兴!”雪婆道:“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春光明媚能几时?况且进香是增福延寿的正经功德,夫人也该去去!”夫人道:“我是老年人了,少时已曾去过两次,今又有些小恙,老爷又不在家,不能够去了。小姐要去,趁老爷不在家,去亦无妨。但早些去了早些回来。”小姐见夫人允了,心中甚喜。雪婆道:“明日好日,就是明日,待老身陪下去罢。”夫人道:“还是另择一日,唤了游船,雪婆婆陪去,我方才放心得下!”雪婆道:“小姐文墨皆通,自家择了一个吉日罢。”小姐命晓烟取过历日一看,说道:“今日是三月十四日,后日十六日正是黄道吉日,就是后日罢!”夫人已允,雪婆道:“老身今日且去,到后日早来陪小姐去便是。”这正是:
芳心不被游蜂引,怎得幽香过粉墙?
第五回江潮还愿结良缘吴姝进香遇佳偶右调《巫山雪》
右调《满宫花》
那本山和尚认得江宅家人,那江潮自幼时年年去的,看他一发生得如美女一般,那些师徒们分外着眼,急忙报知本寺当家和尚。和尚惊喜不尽,俱出来迎接,江潮从容和缓,言语端详,众僧个个看得痴呆。江潮道:“家父母所许愿心,今日特备真珠缨络一副、宝幡一对,须长老宣疏拜酬。”然后,与长老辈作揖。主持道:“是!”即挨开众人,簇拥着江潮进了正殿,献上真珠缨络于大士顶上,挂上宝幡,点了香烛,和尚朗诵疏文,无非是保佑早偕伉俪、早登科甲、父母康宁、家门清吉等语。江潮拜毕,又挨挤到各殿拈香。和尚拥定江潮,到下房献点心。
主持知他的意思,喝退众僧,只留三四众陪奉。遂取出一本缘簿来,重起作揖,说道:“敝山因要改造藏经阁,工料约费一千五百两,蒙众檀越喜助,止缺数金,正拟到宅叩募,今承光顾,求相公做个圆满功德。”江生提起笔来,如数写了十两,即拱手面别,众僧也不强留。七弯八曲,依了旧路出来,别了主持,到大士前拜了四拜。看那真珠缨络,已不在大士头顶上了,正要问哪些憎人,只见两个家人吃了酒饭,方才出来,江潮问道:“真珠缨络为何不在菩萨头上了?”家人道:“方才主持叫管库的收藏过了。”江潮半信半疑,速教打轿回舟,此时,日色方才晌午,甫离寺门,来往的越多了。只见两岸肩舆胜似出会的一般,红红绿绿,大半是青春淑女、年少书生,狭路相逢,私相羡慕。
小姐辞了夫人,上了暖轿。二人扶了轿,不数步,就在洛神桥堍下了。两个婆子扶着小姐下了船,回了暖轿转去。正是:
一路春风吹淑气,两行垂柳曳晴烟。
行过了几家店面,到了沿河大堤上,只见前面的人十分喧嚷,中间一个吃得烂醉的人,乜乜斜斜、一步一跌的乱骂将来,真是古怪!怎见得?但见:
头戴破方巾,将前作后;身穿白布襶,龌龊离披。足上鞋止穿一只,膝下袜失落半双。两眼睁得泪淋漓,双手挥来声叱咤。喉咙何苦倒黄汤,身体翻为泥里佛。
正踌踟间,不期落水的醉人,已有进香的船捞救起来,脱去湿衣,各人送件衣服与他穿过,扶上岸来了。江生见用不着金簪,假意送还雪婆,随口问道:“小姐贵府何处?”雪婆道:“这位小姐是吴涵碧老爷的小姐,住在苏州城内洛神桥西首;老身是穿珠点翠、惯走大家的雪婆,住在氤氲殿前,贴垫东首第一家便是。但不知小相公尊姓尊府,想也在城中么?”江潮把吴涵碧与雪婆的居址牢记在心,回言道:“我姓江名潮,字信生,住在柏梁桥。我们老相公号叫江启源。”雪婆道:“失敬了。老娘娘前年也作成我好些生意,是极认得的。老身替你送还小姐罢。”小姐连忙接来一看,已不是自己的了。金色一般,只觉略细了些,心里要换,只因面重,不好出声。
江潮开了一条路走向东边,那柳婆、晓烟、非雾已不见了。江潮是认得路的。只见角门外修一小殿,土木满堂,人烟略少,江潮引雪婆并小姐进去,走到后边。江潮记得有一间精舍,便去扣门。有一老僧开门,却认得江潮的,说道:“江小相公,适才当家的留你吃点心,如何去了?待我去说。”江潮道:“此位小姐是我表妹,要静坐一坐,不必点心。你自回避。”老僧去了。谁知柳婆与这两个丫环,小姐拜佛起身之时,人丛里不知挤向何处去了,连江潮与雪婆说话也不觉着。原来雪婆是个趣人,见了江潮生得标致,甚是爱他得紧;那个柳婆是个蠢货,见了这人山人海,先是眼花了,以此两相失散。
不道人烟辏杂处,也教今夕赋三星。
亭亭洛浦真仙子,秋水为神蕙作裳。
匆匆别去知无奈,自此相思枉断肠。
小姐对雪婆道:“坐了半日,该出去了。”江潮见说,不觉泪下。雪婆道:“今日有缘幸遇,须要欢欢喜喜,日后在老妇人身上,管叫你两人相会,不必悲伤。”江潮又对小姐道:“姐姐,方才金簪已与小生换过,切莫相忘了也!”又揖雪婆道:“凡事全赖婆婆。明日到氤氲大帝庙前来访,婆婆切莫回我,我自有重谢!”雪婆欢喜道:“但凭小相公,要我怎生,老身自当竭力!”正说话间,只见内外两头门一齐扣窨。原来江家家人各处寻遍,并无踪影,寺里问着了当家老和尚,在里边抄出来。吴家的柳婆并两个丫环问着了修殿的匠人,说道:“适才一个妈妈同一位小姐因挤得乱了,走向东边去的。”故此一同来叩外边的门。小姐与雪婆同听出自家丫环的声音,雪婆忙道:“相公,你先进去了,待我开门。”江潮没法,只得道声:“姐姐,我别了。”小姐低低说道:“哥哥去罢。”
江潮暗中嗟叹。到了家中,天色傍晚,江潮向父母作了揖,述了和尚写疏之故。江启源与陆氏也是情愿的。只有江潮这一腔心事不好向父母说知,且愁且幸。谁想夜间又大雨起来,一夜不曾合眼。这正是:
梦到巫峰尚渺茫,不禁愁绝楚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