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山樵於明洪武初为泰安知州。泰安厅事后有楼三间,山樵日夕登眺其上。因张绢素於壁,画泰山之胜,每兴至辄一举笔,凡三年而画成。时陈惟允为济南经历,与山樵皆妙於画,且相契厚。一日会晤,值大雪,山景愈妙。山樵谓惟允曰:改此图为雪景可乎?惟允曰:如传色何?山樵曰:我姑试之。以笔涂粉,色殊不活。惟允沉思良久,曰:我得之矣。为小弓夹粉,张满弹之,粉落绢上,俨然飞舞之势。皆相顾以为神奇。山樵题其上曰:岱宗密雪图。自夸以为无一俗笔。惟允固欲得之,山樵因辄以赠。惟允尝谓人曰:予昔亲登泰山者屡矣,是以知此图之妙。诸君未尝尽登,不能尽知妙处也。
近人写雪景,钩勒处多用浓墨,墨浓则空白显露,而积雪自厚也。然不善用墨,而专尚刻露,未有不失之板滞者。明九龙山人王孟端绂云:李营邱画,精到造化。尝见其画雪景,峰峦林屋,皆以澹墨为之,而水天空阔,全用粉填,洵是奇绝。
九龙山人云:画树之窍,只在多曲。虽一枝一节,无有可直者。其向背俯仰,全於曲中取之。或曰:然则不有直树乎?曰:树虽直,而生枝发节处,必不多直也。董北苑树法,作劲挺之状,特曲处简耳。若李营邱,则千曲万曲,不下一直笔也。
大痴评画,先要去邪、甜、俗、赖四字,九龙山人云:有一等人,事不师古,我行我法,信手涂泽,谓符天趣。其下者笔端错杂,妄生枝节,不理阴阳,不辨清浊,皆得以邪概之。有一等人,结构粗安,生趣不足,功愈到而格愈卑,是失之甜。惟神明焕发,意态超越,乃能一洗万古甜浊耳。俗之一字,不仅丹华夸目,一流俗则不韵。山谷老人言书画皆当观韵。李伯时作李广夺马南骋状,引满以拟追骑,箭锋所值,人马应弦。使俗手为之,当作中箭追骑矣。此意最宜领会。赖者,藉也,是暗中依赖也。临摹法家,不发倚靠,才子弗为。昌黎得文法於檀弓,后山得文法於伯夷传。惬心处正不在多,人亦无从摸着,何必拘拘焉傍人门户为哉!
近人写雨景,多仿米氏父子,及高尚书法,往往淋漓濡染,墨有余而笔不足。不知元章画法出自北苑,清刻透露,笔笔见骨。性嗜奇石,每得佳者,曲意临摹,惟恐不肖。鉴别画理,纤细不遗,今古推为第一。元晖早得家学,其山水清致可掬,略变乃翁所为,成一家法,意在笔先,神超象外。房山书画宗董、巨,中年专师二米,损益别自成家,评者至有真逸品之目。尝为李公略作夜山图,览之者真觉重山岑寂,万籁无声,龙漏将残,免魄欲沉时也。然则此数公者,精意深造,夫岂仅以濡染为能事乎?方元晖未遇时,士大夫易得其笔墨,及其既贵,深自秘重,非奉睿旨,概不染翰。朝士作诗嘲之曰:解画无根树,能为濛,潼云。如今供御也,不肯为闲人。此特因其不妄应酬而讥笑之耳。今之学米者,则全是无根树、濛潼云而已。
严沧浪以禅喻诗,标举兴趣,归於妙悟,其言适足为空疏者藉口。古人读破万卷,下笔有神,谓之诗有别肠、非关学问,可乎?若夫挥毫弄墨,霞想云思,兴会标举,真宰上诉,则似有妙悟焉。然其所以悟者,亦由书卷之味,沉浸於胸,偶一操翰,汩乎其来,沛然而莫可御。不论诗文书画,望而知为读书人手笔。若胸无根柢,而徒得其迹象,虽悟而犹未悟也。
米之颠,倪之迁,黄之痴,此画家之真性情也。凡人多熟一分世故,即多生一分机智,多一分机智,即少却一分高雅。故颠而迂且痴者,其性情於画最近。利名心急者,其画必不工,虽工必不能雅也。古人著作,藏诸名山,传之其人,曷尝有世俗之见存乎!
郎芝田云:画中邱壑位置,俱要从肺腑中自然流出,则笔墨间自有神味也。若从应酬起见,终日搦管,但求蹊径,而不参以心思,不过是土木形骸耳。从来画家不免此病,此迂、痴、梅、鹤所以不可及也。
又云:蓝田叔、戴文进,画家之功力尽矣。李檀园、程孟阳,画家之风致尽矣。四者合而为一,其神味当又何如耶!
又云:古人以烟云二字称山水,原以一钩一点中,自有烟云,非笔墨之外别有烟云也。若仅将澹墨设色,烘染而成,便是画工俗套。
凡刻期索画,必是天下第一俗人。若如期作画,又是画师中第一贱工。予画甚不工,然终不肯为人服役,客有索画者,阅数日而催促之,则满拟今日即画,而必迟之数日矣。且败兴之后,必无佳笔,故虽迟久而终不助笔也。不但画也,即求诗文者,亦断无刻期促迫之理。
凡作诗画,俱不可有名利之见。然名利二字,亦自有辨。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自是第一流人物。若夫刻意求工,以成其名者,此皆有志於古人者也。近世士人沉溺於利欲之场,其作诗不过欲干求卿相,结交贵游,弋取货利,以肥其身家耳。作画亦然。初下笔时,胸中先有成算:某幅赠某达官,必不虚发;某幅赠某富翁,必得厚惠。是其卑鄙陋劣之见已不可响迩,无论其必不工也,即工亦不过诗画之蠹耳。
画中之山水,犹文中之散体也;画中之花卉翎毛人物犹文中之骈体也。骈体之文,烹炼精熟,大非易事,然自有蹊径可寻。犹之花卉翎毛人物,自有一定之粉本,即白描高手,亦不能尽脱其程矱。若倪、黄、吴、王诸大家山水,此即韩苏之文,如潮如海,惟神而明之,则其中浅深布置,先后层次,得心应手,自与古合。使仅执一笔二笔以求之,失之远矣。
作画起手须宽,以起势与奕棋同,若局於一角,则占实无生路矣。然又不可杂凑也。峰峦拱抱,树木向背,先於布局时安置妥贴。如善奕者落落数子,已定通盘之局。然后逐渐烘染,由澹入浓,由浅入深,自然结构完密。每见今人作画,有不用轮郭,而专以水墨烘染者,画成后,但见烟雾低迷,无奇矫耸拔之气,此之谓有墨无笔,画中之下乘也。
耕烟画设色纤腻,司农画神气重滞者,皆为赝品。或题款与印章皆逼真,而其画则赝者,乃是门下士代作,如杨西亭、王东庄、李匡吉诸家是也,较之近人赝作则回胜矣。且有款印皆真,画未尽出色,而游行自在、兼有意趣者,特当时不经意之作,其风骨与人迥不同耳。
京师琉璃厂肆,所见古名家画,大半皆赝品,然亦有绝妙之作。曾见黄鹤山樵雪景,纸本立轴,长三尺许,阔一尺五寸,款用隶书,画笔遒古静穆,断非近人所能学步。索价甚昂,余断不能购,细玩竟日,归而夜不能寐,明日晨起觅之,则已为有力者携去矣。
吾州赏鉴家,向推陆听松山人时化、毕竹痴老人泷。两家书画,甲於吴郡,惜余不及见其美富也。虞山收藏,莫富於板桥张氏。余客张氏凡七年,所见古大家名家,目不给赏。而大痴之春林远岫图巨幛,尤卓绝千古。友柏主人题其斋曰春林仙馆。余坐卧其中,遍览真迹,日夕临摹,楮墨间若有所得。馆傍有古柏一株,耸干千寻,屈曲盘郁。主人笑谓余曰:此黄鹤山樵笔意也。既而主人归道山,其家中落,画遂失散。春林巨幛,闻以八百金售归他氏矣。回忆向之剪灯温酒,评画谈诗,不数年间,人琴俱亡,风流顿尽,言之慨然。主人名大鉴,字镜之,友柏其自号也。博雅工诗,为学宫弟子有声。以明经贡成均,不得志而终。
听松山人《书画说钤》云:国朝画手如王奉常时敏、王廉州鉴、王司农原祁、王山人晖、恽布衣格(后改寿平)、吴处士历,较之宋元大家,有过之无不及。真而佳者,今已罕见。
又云:凡名迹即信而有徵,於真之中辨其着意不着意,是临摹旧本,抑自出心裁。有着意而精者,心思到而师法古也。有着意而反不佳者,过於矜持而执滞也。有不着意而不佳者,草草也。有不着意而精者,神化也。有临摹而妙者,若合符节也。有临摹而拙者,画虎不成也。有自出心裁而工者,机趣发而兴会佳也。有自出心裁而无可取者,作意经营而涉杜撰也。此中意味,慧心人愈引愈长,与年俱进;扞格者毕世模糊,用心亦无益也。
又云:书画无款,非病也。宋人无款而且无印者甚多。凡院本而应制者,皆无印款。如马、夏诸公,或於下角偶於树石之无皴处以小楷书名,李龙眠能书而不喜书款。今人得真迹,而必於角上添龙眠李公麟五字,罪大恶极。
又云:书画不遇名手装池,虽破烂不堪,且包好藏之匣中,不可压以他物,不可性急而付拙工。性急而付拙工,是灭其迹也。拙工谓之杀画刽子。今吴中张玉瑞之治破纸本,沈迎文之治破绢本,实超前绝后之技,为名贤之功臣。
附錄:
谿山臥遊錄,清盛大士撰。盛氏,太倉人,字子履,號逸雲,又號蘭簃外史,嘉慶舉人,詩畫俱佳,山水以婁東派王原祁為宗,任山陽期間,潛心著錄,既刻淮上倡酬集,復纂谿山臥遊錄。
該錄係記其平生所見古今妙蹟,及前人題跋、諸家論畫,以迄當時士夫筆墨,並綴以評語,內容共分四卷。前一、二兩卷,多論畫法,或雜鈔前人論畫語,大致服膺清初王原祁婁東一派,而視王翬虞山一派,為不可法效,門戶之見,不免偏頗。後三、四兩卷,記其同時畫人與所交遊,兼及題贈諸事,亦嘉慶、道光間,畫史資料也,並無一定體例,蓋本為隨筆劄記,後始輯以成篇者,清代蔣寶齡之墨林今話,謂其類周櫟園讀畫錄。
是篇論畫重點概略如下:畫有七忌、三到、六長、四難;畫以墨為主,以色為輔,虞山派不可學,同東施效顰;畫忌用礬紙,詩須有寄託,題跋須清雅;不可刻期索畫,詩畫忌沾名利;畫之山水猶文之散體;作畫起手,亦與奕棋同。其中論畫山水數條,如泉、水、雲、屋、橋、船、皴、樹、石、山、雨等,亦均適切,文字論述雖蠻富,然多繼前人語,少具獨到新穎見解。(梁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