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枪!买枪!买枪!一会儿传遍了村里村外。长老们的心要从口中跳出来!
忽然的,王二铁不见了。
买枪去了!买枪去了!大家争着代他宣传,而且猜测枪到了手以后,二铁究竟要干什么。有人为这个事打了赌。
过了一个多月,大家都等得不耐烦了,二铁才满头大汗的走了回来。他已脱了孝衣而穿上一身阴丹士林的新蓝裤褂。大家马上都变成了侦探,想设法看到他的手枪。假若他把枪带在腰间,就应当很容易被看到,因为他只穿着一身单裤褂。可是,大家谁也没能发现什么。他有时候打赤背,腰间除了一根宽宽的硬带子,什么也没有。
放牛的孩子们,渐渐成了重要人物。二铁常常独自走出很远,而村子里的人起着誓说,他们千真万确的听到远处有枪声。这一定是二铁在荒僻的地方打靶吧,或者,哼,也许是劫人呢!大人没有工夫,放牛的孩子们会拐弯抹角的钉梢。孩子们虽然也没亲眼看见二铁真的在某处打靶,或劫人,可是他们的报告总会供给大家以疑神疑鬼——这自然是很有趣的——的资料。
六月底,二铁想卖掉他的三间土房。没有人敢买。碰了几个钉子之后,他把村长——一位五十多岁而还吃斤饼斤面的干巴老头儿——象窦尔敦拉黄天霸似的,拉到自己的门前。把村长按在磨盘上,他坐在一束高粱秆儿上。开门见山的,他告诉村长:
“我卖这三间土房,马上用钱,你给我卖!”
村长用象老树根子的手指,梳了梳短须而后摇了摇头。“你不管?”二铁立起来。
“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呢?”
“那你不用管,”二铁往前凑了一步。“我问你,要这三间土房不要?”
村长又微微摇了摇头。
二铁又往前凑了一步。手往腰门按了按。
“二铁!”村长咽了一口唾沫。“二铁!你是个好孩子,有力气,有本事,为什么不好好的成个家,生儿养女,象个人似的呢?卖房子卖地,你对得起你的老人们吗?你说!”
二铁的眼看着地上的一条花毛虫,只看了一秒钟。然后他的眼对准了村长的,眼珠和脸都忽然的更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
“废话!你难道不是二铁?”
“我是康小八!我黑,我矮,我有力气,我腿快,我还有枪!”他喘了一口气。“这个破村子留不住我,我要上大城里去作个好汉!赶明儿个,你听说大城里头又出了康小八,那就是我!先不用害怕,我不在这个破村子里吓吓你们土头土脑的人。我要站在前门外头,劫两辆汽车,给你们看看!”“噢!”老头儿慢慢的立起来,想要走开。
二铁一把抓住老者的腕子。“别走!这三间房子怎么办?为这屁股大的一点地和这间臭房,就值得我干一辈子的吗”?“我,我不管!康小八是个贼!”
“什么?”二铁的手握紧了些。
“我是说呀!”老人故意的拿腔作调,“康小八是个贼,好人不作贼!”
二铁的手去摸枪。他晓得康小八永远是先开枪,免得多费话。
老人笑了笑,镇静而温和的说:“告诉你,二铁,而今不是那个年头了。想当初,康小八有枪,别人没有,所以能横行霸道,大闹北京城。而今,枪不算什么稀罕物儿了,恐怕你施展不开。我说的是实话,听不听随你!”说完,老人又微笑了笑,从容的夺出自己的手来,慢慢的走开。
二铁楞住了。他的脑子——没受过任何训练——是不会细想什么的。平日,只凭心血来潮,要作什么就作了,结果如何,全不考虑。今天,听到村长的话,他的心中凉了一下,把要掏枪就打的热劲儿减低了许多度。他的手离开了枪。心中好象要想什么。但是,他没有思索的习惯,心中只觉得发堵,不,他不能这样轻易屈服,他得作点什么,使心中畅快。他极快的掏出枪来,赶上几步,高声的喊道:“你站住!”
村长站定了。
“这三间土房,交给你看着。能卖就卖;不能卖,你给看着!不听话,你看这个!”二铁举起枪来,砰!一颗子弹打进老榆树的干子去。“我走啦,再回来的时候,我就是真正的康小八了!”说罢,他几乎是擦着村长的肩头,迈着大步,向南走去,枪还在手中提着。村人听到枪响,争着往门外跑,可是一看见提着枪的二铁,又都把头缩回门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