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的护照也确是马约卡发的,签证是在巴塞罗那办的。他是在那里下的船。这家简陋客店的老板比较穷。卡塔卢尼亚旅客把护照交给他时,注意地望着他。护照上的姓名是堂帕布洛·罗蒂尔。“好吧,老爷,”老板说,“格勒纳德警察局要是来查验,我会通知你的。”旅客说他是来游览这个风景胜地的。太阳升起前一个钟头他就出门了,直到中午最热的时候才回来,那当口别人不是在吃饭就是在睡午觉。其实他就是堂费南多。他在一座长满小栓皮栎的山岗上待了好儿个钟头,从那里眺望格勒纳德城从前的宗教裁判所大楼。此时,堂勃拉斯和伊奈丝就住在那里。这栋高楼处在城里幢幢房舍之间,宛如一个巨人。他紧盯看它那发黑的外墙,离开马约卡岛时,他曾决定不进格勒纳德城。可是,有一天他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便来到大楼对面的小巷里,走进一个工匠的店铺,找了个借口便聊了起来。工匠把伊奈丝的房间窗户指给他看。这些窗户开在很高的三层楼上。趁着人们午睡的时刻。堂费南多走回珠雅。他的心被嫉妒的怒火吞没。他恨不得一刀子捅死伊奈丝,然后自杀。“软骨头!脓包!”他狂怒地一遍又一遍咒骂,“如果她以为爱那汉子是她的本分,那她是可能爱他的!”在一条街的拐角上,他遇见了珊姹。“啊,朋友,”他亮起嗓子,却装出不是与她说话的样子,“我叫堂帕布洛·罗蒂尔,住在珠雅的天使旅社。明天,敲晚祷钟时,你能到大教堂来吗?”“我一定来。”珊姹说。眼睛也没有望他。次日晚上,堂费南多看见珊姹以后,便一声不响地朝旅社走去。珊姹跟着他走进旅社,没有被人看见。堂费南多把门掩上,眼含泪水,急切地问:“你怎么样?”“我没侍侯她了。”珊姹回答,“一年半以前,她无缘无故地把我解雇了,也没跟我解释一句。说实话,我以为她爱堂勃拉斯。”“她爱那家伙!”堂费南多叫了起来,泪水顿时收了回去,“我当初真没料到。”“她打发我走时,”珊姹说,“我跪在她脚下,求她讲出厌恶我的原因。她冷冷地回答:‘我丈夫要这么办。’再没有多说一句话。”
你过去就知道她虔诚信教,现在她的生活就是连续不断地作祷告。”为了讨好执政的那帮人,堂勃拉斯获允把他住的宗教裁判所大楼的一半给了圣克莱尔会的修女。修女们搬了进来,并刚把她们的教堂安置妥当。伊奈丝就在那里打发她的日子。堂勃拉斯一离开家,她就来到教堂,跪在“永远相爱”的祭坛前面。“她爱那家伙!”堂费南多重复了一遍。“我失去她欢心的头一天,”珊姹说,“伊奈丝还跟我聊天……”“她快活吗?”堂费南多打断她的话,问道。“不快活。但是情绪稳定,平和,一点也不像你从前了解的她了,也不任性、撇野。像神父从前说她的那样。”“贱妇!”堂费南多大骂起来,迈着大步在屋里踱过来踱过去。“你瞧,她就是这样恪守誓言的!就是这样爱我的!连一点悲伤也没有!而我却……”“正像我刚才对老爷你说的,”珊姹说,“我失去她的欢心的头一天,伊奈丝还像从前在艾柯洛恃一样,又友好又亲切跟我聊天。可到了第二天,除了一声‘我丈夫要这么办’以外,再也没有给我解释什么,只给我一份文件,她在上面签了字,保证给我八百里亚尔的年金。”“把这份文件给我吧!”堂费南多说。
他在伊奈丝签名的地方吻了又吻。“她提到过我吗?”“从没提到,”珊姹回答,“从没提到,连堂嘉姆都过意不去了,有一次当着我的面责备她忘记了一个那么可爱的乡邻。她一脸煞白,没有吱声。她把父亲一送出门,就跑进小教堂,把自己关在里面。”“我无话可说,只能说自己瞎了眼。”堂费南多嚷道,“我是多么恨她呵!不谈她了……对我来说,进了格勒纳德城是高兴事,见到你更是千倍地高兴……你现在干些什么呢?”“我在阿巴拉申那个小村子做生意。不远,离城五里左右,我有好多漂亮的英国货。”她压低嗓子,说,“是阿普雅雷斯的走私贩子给我带过来的。我的仓库里有许多贵重货,值一万多里亚尔哩,我蛮幸福的。”“我懂了,”堂费南多说,“你有一个情人在那些好汉中间。我恐怕永远也见不到你了。喏,把这块表拿去,作个纪念。”珊姹正要往外走,他又把她留住。问:“要是去见见她呢?”“就是跳楼,她也要从你面前逃走。当心点儿。”珊姹转身走回几步,说:“有八九个暗探经常在房子四周巡视,随你怎么乔装易容,他们也会把你抓起来的。”堂费南多对自己一时软弱感到羞耻,不再作声。他下了决心:明天就回马约卡去。一星期以后,他偶然路经阿巴拉申村。土匪们刚刚俘获了军队司令奥多纳,押着他在烂泥里趴了一个钟头。堂费南多看见了珊姹。她神色紧张,匆匆地疾走。“我没时间说话。”她对他说,“到我家去吧。”珊姹的店子关了门。她手忙脚乱地把她的英国料子装进一只黑色的大栎木箱子。“今晚,我们这里也许会遭到攻击。”她对堂费南多说,“土匪头子跟一个走私贩子有仇,而这个贩子又是我的朋友。头一个遭洗劫的,可能就是我的铺子。我刚从城坐来,伊奈丝到底是好心肠,同意我把最贵重的货寄放在她那里,堂勃拉斯不会看见这只装满走私货的箱子。万一倒楣被他看见了,伊奈丝也找得到借口搪塞他。”她把珠罗纱和披巾匆匆码好。堂费南多看着她忙着,突然,他走到箱子旁边,抱出珠罗纱和披巾,自己钻了进去。“你疯了?”珊姹大吃一惊,说。“喏,这是五十盎斯。我要见她一面。要是不到格勒纳德宗教裁判所大楼我就出来了,那就让老天把我打死。”不管珊姹怎样着急,怎样说好话,堂费南多就是不听。她还在说的时候,她的表弟臧嘎进来了。他是一个脚夫,准备赶着骡子帮表姐把箱子运进城去。堂费南多听见他进来,连忙合上箱盖,把自己关在里面。珊姹怕出意外。只得把箱了锁好。
因为让锁开着,更不谨慎。于是,在六月的一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堂费南多待在箱子里,被运进格勒纳德城。他几乎闷死在里面。终于到了宗教裁判所大楼。在臧嘎上楼的时间里,堂费南多希望自己被放在三楼,甚至被放在伊奈丝的房间里。他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等到没有别的动静以后,他试着用匕首去拔锁头。他成功了。果然是在伊奈丝的卧室里。他不觉喜出望外。他看见了女人的衣服,还认出床边挂着的一个雕着耶稣像的十字架。从前在艾柯洛特,它就挂在她那个小房间里。有一次,他们大吵了一场,未后,她把他领进她的房间,对这个十字架山盟海誓,说她永远爱他,决不变心。天气焖热。屋里光线暗淡,因为百叶窗关上了,薄如蝉翼的印度绸大窗帘也拉上了。窗帘下边打着一褶褶的波。房间里一片沉寂,只传来一个小喷泉的咝咝水声。喷泉安在一个角上,水柱喷上去几尺高,然后落进贝壳形的黑色大理石水池。堂费南多一生至少有二十次显示了他的胆魄,可是这一次却被小喷泉的轻微水声吓得发抖。在马约卡岛,他在考虑怎样进入伊奈丝的房间时,常常想象着在她房间里的极度幸福,可真的进了这间房,他却感觉不对了。他那时身遭不幸,流落他乡,别离亲人,又过着漫长的单调的苦闷生活,因而性情大大改变,炽热的爱情也几乎到了疯狂的状态。他了解伊奈丝,知道他是那样贞洁,那样羞涩。因此他此时惟一担心的,就是怕使她不快。对于南方人那独特的热情性格,如果我不是希望读者诸君了解,我也不好意思如此地描写。就在修道院的大钟敲响下午两点不久,在那一片沉寂中、堂费南多听见大理石楼梯上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他几乎昏了过去。脚步声由远而近,很快到了门口。他听出这是伊奈丝行走的声音。她是一个谨守妇道的女人。他怕一开始就引起她生气,又赶忙钻进箱子。天气酷热难当。
二
屋里非常阴暗。伊奈丝躺在床上。很快从她均匀的呼吸声中,堂费南多听出她已经睡着了。这时他才敢走到床前,见到数年来朝思暮想的伊奈丝,此时她虽独自一人,身在梦乡,浑然无知,但仍使他感到一丝怯意。当他发现两年没有见她,她的脸上新添了一种凛然的威严,他的怯意就更大了。但是,再度见到她的喜悦还是慢慢地深入他的心间。她身上穿的夏服已经打起了皱褶,与她几近严厉的庄重神情配成有趣的对照。他很清楚,伊奈丝醒来看见他,头一个反应便是逃走。他走过去锁好门,把钥匙拿了。决定他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伊奈丝微微动了一下,就要醒来了,他灵机一动,赶紧走到那个十字架前面跪下。伊奈丝张开惺松的睡眼,以为堂费南多在远方刚刚死去了,跪在十字架前面的是他的幻影。她跳下来,呆立在床边,双手合什。“可怜的苦命人啊!”她的声音很低,微微地颤栗。堂费南多仍然跪着,只稍微侧着身体以便看着伊奈丝。但他感到慌乱,不禁动了一下身子,顿时惊动了伊奈丝。伊奈丝明白了真相,马上朝门口跑去,可是门已被锁上。“你好大的胆子!”她叫了起来,“出去吧,堂费南多。”她逃到最远的角落,躲在小喷泉边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她紧张地说,“出去!”她的眼里射出坚贞的光芒。“不,你不听我说完话,我就不出去。两年来,我始终忘不了你,不管白天黑夜,你的身影时刻浮现在我眼前。你不是在这个十字架前山盟海誓,说永远属于我吗?”“出去!”她愤怒地叫道,“再不走我就要叫人了。你和我都会被杀死的。”她朝一个铃铛跑去。堂费南多抢先几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堂费南多全身颤栗不止。伊奈丝清楚地感觉到了,她因愤怒而生出的那股力量顷刻间便烟消云散j。堂费南多抑制自己,不为激情与肉欲所支配。他完全遵守自己的本份。他浑身颤抖,比伊奈丝还厉害。因为他刚才对她的行为像敌人。但他发现她井没有生气,发怒。“这么说。你是希望我不朽的灵魂毁灭吗?”伊奈丝对他说,“不过,至少有一点你是要相信的,那就是我爱你,我只爱过你一个人。我结婚后,过着可恶的生活。可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我想方设法要忘掉你,可是没有用。我的费南多,你别厌恶我这种不虔诚的行为。说来也不知你信不信。那边,在我床边,你看见的十字架,它只使我常常想起在艾柯洛特我指着它对你发的誓。那个将审判我们的救世主像,倒常常被我视而不见。啊,堂费南多,我们命中注定要下地狱,不可烧恕地要下地狱!”她激动地叫道,“我们在世上反正也活不多久了,至少让我们在这几天里活得幸福吧。”这番话顿时打消了堂费南多的担心。他开始感到了幸福。“怎么?你原谅我了?你还爱我?……”几个钟头一眨眼就过去了。天已经黑了。堂费南多告诉伊奈丝,早上看见箱子,心里一亮,便冒出了这个主意。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猛地把他们从陶醉中惊醒。原来是堂勃拉斯来了,他是来邀妻子去散步的。“你就说天气太热,身体不舒服。”堂费南多对伊奈丝说。“我去躲进箱子里。这是你的房门钥匙。你把钥匙反着转,假装打不开门,听见箱子锁好以后再开门。”一切顺利,堂勃拉斯认为是天气太热使伊奈丝身体不适。“可怜的朋友!”他叫着说,为自己冒失地吵醒她向她表示歉地抱起她,放到床上,正要对她亲抚,忽然瞥见了那只箱子。“那是什么东西?”他皱着眉头问道。他那警察局长的天性似乎顿时复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