减兵额议
减兵额而增兵粮,前人持此论者颇多。有谓不可减者,当时或以为老成持重之见,夫固谓一旦有事,冀幸得力于万一也,至今日而其效可睹矣。粤贼所到,完城才百中之一二,皆得力于勇。天下大营凡四五,皆募勇居多,官兵每营不及万。然则平日所谓养兵百万者安在?虽至愚亦知其必当减矣。天下兵凡百万,其守汛者二十万,十十五五,零星散处,不便操演,而有缉捕,防守之责,然为数既少,实亦不能缉捕,不能防守,是宜全汰者也。各营大都虚额十之三,甚或四五,老弱十之一,炊爨洒扫之夫十一,实可备行阵者不及半。另议以武生充兵有数善焉,人有名籍、有年貌,虚额老弱不能冒,而又不肯为炊爨洒扫之役,诸弊不绝而自绝。应请无论大小官弁,水陆马步,大加并省,以三分存一为准,而口粮则三倍其旧,示朝廷非为省啬起见,有不三军挟纩哉?且夫分文武、分兵农,后世之陋也。兵之中又分水、陆,陋之陋者也。当合而一之,分则见少,合则见多。又如别议仿造洋船,计十八省最远之程,两月可达,援应既速,即人数可减。且行军以练胆为先,而安坐无事,无以试之,惟风波之险与战阵之际正等。造船之后,宜令各弁兵轮流驾驶,报聘西洋各国,其有畏缩不前及仓皇失措者汰之,正练胆之一法也。夫英、法两国兵三十万,已横行七八万里外。俄罗斯地窄而长,需兵宜多,亦无过六十万。然则中国兵三四十万不为少矣。
严盗课议
从来天下之乱,每自多盗始。涓涓不绝,流为江河,为虺不摧,为蛇若何?粤匪、捻匪,其明证已。盗贼之课,可不严乎?一县之大,百里至三五百里耳,其当冲要者尤少,文武足以联其势,民人足以助其力,商贾足以济其费。清查保甲以绝其巢窟,训练丁壮以作其声威,多耳目以防之,厚赏劳以购之,勤护送以伺之,时或聘技勇作贾装以诱之,但使中材之吏尽心尽力,何盗不可治?宜严其课,所治期年内盗发至再而三不获者,文武皆褫职,禁锢终身,讳盗者杀无赦,盗风其少息乎?或曰:今课非不严,正以过严故讳盗。汉沉命法,群盗不发觉,发觉而捕不满品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主者皆死。吏畏诛有盗不敢发,府亦使其不言,故盗贼浸多。盖自汉时已然,不如宽其课使不必讳,则发觉多而盗可少。不知此眉睫之论也。境有无盗,万目昭彰,此而可讳,即其时之政教可知。噫,三代以下,君民隔而上下之情不通也,其流弊非一端矣。道又在反其本。
制洋器议
有天地开辟以来未有之奇愤,凡有心知血气莫不冲冠发上指者,则今日之以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受制于小夷也!以地球三百六十度,每度二百五十里,[或云二百里,或云二百三十里]如圆周积计之,大海三分去一,实为方一里者十三亿五千万。我大清国北自兴安岭,南至崖州,距四十三度,计万七百余里;东自库页岛,西至噶什喀尔,距七十七度,计万九千余里。截赢补缩,约南北八千里,东西万一千里,为方一里者八千八百万,是一国而居地球十有五分之一也。余百许国,俄、英、法、米为大,据英人《地里全志》稽之,我中华幅员八倍于俄,十倍于米,百倍于法,二百倍于英。但就本国言,属部不与,地之大如是,五洲之内,日用百需,无求于他国而自足者,独有一中华。地之善又如是,虽彼中舆地书,必以中华首列,非畏我,非尊我,直以国最大,天时、地利、物产无不甲于地球而已。而今顾腼然屈于四国之下者,则非天时、地利、物产之不如也,人实不如耳!彼人非倛首重瞳之奇,我人非僬侥三尺之弱,人奚不如?且中华扶舆灵秀,磅礴而郁积,巢、燧、羲、轩数神圣,前民利用所创始,诸夷晚出,何尝不窃我绪余,人又奚不如?则非天赋人以不如也,人自不如耳!天赋人以不如,可耻也;可耻而无可为也,人自不如,尤可耻也。然可耻而有可为也,如耻之,莫如自强。
夫所谓不如,实不如也,忌嫉之无益,文饰之不能,勉强之无庸。向时中国积习长技俱无所施,道在实知其不如之所在,彼何以小而强,我何以大而弱?必求所以如之,仍亦存乎人而已矣。以今论之,约有数端,人无弃材不如夷,地无遗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实必符不如夷。四者道在反求,[以上诸议备矣]惟皇上振刷纪纲,一转移间耳,此无待于夷者也。
至于军旅之事,船坚炮利不如夷,有进无退不如夷,[注:夷人练兵首重行步,先较定远近若干丈尺,行若干步,又较定钟表若干分秒,行若干步,千人一律,行军时两胯齐举,其间虽流矢洞穿,无碍阵法之整,实胜于我。然岂我不能为之事乎?《书》曰:“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齐焉。”古法本如是,亦礼失求野之一证,又以《左传》“视其辙乱”之说言之,则古时车战,虽乘马之步亦齐也]而人材健壮未必不如夷。是夷得其三,我得其一,故难胜。北兵亦能有进无退,是我得其二,故间胜。粤人军械半购诸夷而不备,并能有进无退,是我得其二有半,故半胜。然即良将劲兵,因械于敌,如天之福,十战十胜,而彼能来我不能往,犁庭扫闾固无其事,后患正无已时,而况乎胜负未可知也。得三与得二有半,究有间也,何如全乎其为得三之相当也。果全乎其为得三,不特主客异形,劳逸异势,且我有可以穷追之道,彼有惧我报复之心,殆不啻相当焉,斯百战百胜之术矣。夫得二之效,亦道在反求而无待于夷,然则有待于夷者,独船坚炮利一事耳。
魏氏源论驭夷,其曰:“以夷攻夷,以夷款夷。”无论语言文字之不通、往来聘问之不习,忽欲以疏间亲,万不可行。且是欲以战国视诸夷,而不知其情事大不侔也。魏氏所见夷书、新闻纸不少,不宜为此说。盖其人生平学术喜自居于纵横家者流,故有此蔽。愚则以为不能自强,徒逞谲诡,适足取败而已,独“师夷长技以制夷”一语为得之。夫九州之人,亿万众之心思材力,殚精竭虑于一器,而谓竟无能之者,吾谁欺?惟是输、倕之巧至难也,非上知不能为也;圬镘之役至贱也,虽中材不屑为也。愿为者不能为,能为者不屑为,必不合之势矣,此所以让诸夷以独能也。道在重其事,尊其选,特设一科以待能者。
宜于通商各口拨款设船炮局,聘夷人数名,招内地善运思者,从受其法,以授众匠,工成与夷制无辨者赏给举人一体会试,出夷制之上者赏给进士一体殿试,廪其匠倍蓰,勿令他适。夫国家重科目,中于人心久矣。聪明智巧之士,穷老尽气,销磨于时文、试帖、楷书无用之事,又优劣得失无定数,而莫肯徙业者,以上之重之也。今令分其半,以从事于制器尚象之途,优则得,劣则失,划然一定,而仍可以得时文、试帖、楷书之赏,夫谁不乐闻?且其人有过人之禀,何不可以余力治文学,讲吏治,较之捐输所得不犹愈乎?即较之时文、试帖、楷书所得不犹愈乎?即如另议,改定科举,而是科却可并行不悖,中华之聪明智巧必在诸夷之上,往时特不之用耳。上好下甚,风行响应,当有殊尤异敏、出新意于西法之外者,始则师而法之,继则比而齐之,终则驾而上之。自强之道,实在乎是。
昔吴受乘车战阵之法于晋,而争长于晋;赵武灵为胡服而胜胡。近事俄夷有比达王者,微服佣于英局三年,尽得其巧技,国遂勃兴。安南、暹罗等国,近来皆能仿造西洋船炮。前年西夷突入日本国都,求通市,许之,未几,日本亦驾火轮船十数遍历西洋,报聘各国,多所要约,诸国知其意,亦许之。日本蕞尔国耳,尚知发愤为雄,独我大国,将纳污含垢以终古哉?孟子曰:“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又以敌国外患同于法家、拂士。尹铎曰:“委土可以为师保。”今者诸夷互市,聚于中土,适有此和好无事之闲隙,殆天与我以自强之时也。不于此急起乘之,只迓天休命,后悔晚矣。或曰:管仲攘夷狄,夫子仁之;邾用夷礼,《春秋》贬之。今之所议,毋乃非圣人之道耶?是不然,夫所为攘者,必实有以攘之,非虚憍之气也。居今日而言攘夷,试问其何以攘之?所谓不用者,亦实见其不足用,非迂阔之论也。夫世变代嬗,质趍文,拙趍巧,其势然也。时宪之历,钟表、枪炮之器,皆西法也。居今日而据六历以颁朔,修刻漏以稽时,挟弩矢以临戎,曰:吾不用夷礼也,可乎?且用其器,非用其礼也,用之乃所以攘之也。以经费言之,军械之价常十倍,然利钝所分,胜败系之,固当别论。轮船亦然。然彼则一年而一运,此则一年而一二十运,移往时盐船、粮船费用改造轮船,即百船已不止千船之用,无事可以运盐转粟,有事可以调兵赴援,呼应奔走无不捷,岂特十倍之利哉?
或曰:购船雇人何如?曰:不可,能造、能修、能用,则我之利器也;不能造、不能修、不能用,则仍人之利器也。利器在人手,以之转漕,而一日可令我饥饿;以之运盐,一日可令我食淡;以之涉江海,一日可令我覆溺。仓卒有隙,幡然倒戈,舟中敌国,遂为实事。而购值不赀、岁修不赀、赏犒不赀、使令之不便、驾驭之不易,其小焉者也。是尚未如借兵雇船之为愈也,借兵雇船皆暂也,非常也。目前固无隙,故可暂也;日后岂能必无隙?故不可常也,终以自造、自修、自用之为无弊也,夫而后内可以荡平区宇,夫而后外可以雄长瀛寰,夫而后可以复本有之强,夫而后可以雪从前之耻,夫而后完然为广运万里!地球中第一大国,而正本清源之治、久安长治之规,可从容议也。
夫穷兵黩武,非圣人之道,原不必尤而效之。但使我有隐然之威,战可必克也,不战亦可屈人也,而我中华始可自立于天下。不然者,有可自强之道,暴弃之而不知惜;有可雪耻之道,隐忍之而不知所为计,亦不独俄、英、法、米之为虑也。我中华且将为天下万国所鱼肉,何以堪之?此贾生之所为痛哭流涕者也!
善驭夷议
今国家以夷务为第一要政,而剿贼次之,何也?贼可灭,夷不可灭也;一夷灭,百夷不俱灭也。一夷灭,代以一夷,仍不灭也;一夷为一夷所灭,而一夷弥强,不如不灭也。盛衰倚伏之说,可就一夷言,不可就百夷言,此夷衰,彼夷盛,夷务仍自若。然则驭夷之道可不讲乎?驭夷之道不讲,宜战反和,宜和反战,而夷务坏。忽和忽战,而夷务坏。战不一于战,和不一于和,而夷务更坏。今既议和,宜一于和,坦然以至诚待之,猜嫌疑忌之迹,一切无所用,耳属于垣,钟闻于外,无益事机,适启瑕衅。子贡曰:“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拙也。有报人之意而使人知之,殆也。事未发而先闻,危也,三者举事之大患。”[见《史记?孔子弟子传》,《战国策?燕策》苏代语略同,盖本子贡]以今日行之,直所谓无报人之志而令人疑之者也,然则将一切曲从乎?曰:非也,愚正以为曲从其外、猜疑嫌忌其中之非计也。
夷人动辄称理,吾即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之身,理可从从之,理不可从据理以折之。诸夷不知三纲而尚知一信,非真能信也,一不信而百国群起而攻之、箝制之,使不得不信也。吉勇烈之事[见《重专对议》]即能为理屈之明证。然则和可久恃乎?曰:难言也,盖尝博采旁咨,而知诸夷不能无异志,而目前数年中则未也。中华为地球第一大国,原隰衍沃,民物蕃阜,固宜百国所垂涎。年来遍绘地图,辙迹及乎滇、黔、川、陕,其意何居?然而目前必无事者,则以俄、英、法、米四国地丑德齐,外睦内猜,互相箝制,而莫敢先发也。俄与英、法讲和未久,[注,咸丰三年,俄伐土耳其,欲灭之。英、法及奥地利萨丁邪救之。至六年三月始议和,凡连兵四年,大小数十战,阵亡及黑海遭飓风、冬冻夏疫死者,俄数十万人,英、法十万人。为近今泰西一大事。]米尝大困于英,[注,米本英属部,乾隆中,英与法构兵久,敛饷苛急,米人不能堪,众推华盛顿为帅拒英,英不支乃议和。嘉庆十七年,英人又入米都]英、法亦世构兵,[嘉庆二十年,法主拿破仑死之后始和]其于他国亦无岁无战争,要其终,讲和多而兼并少。故诸夷多千年,数百年旧国,[注,诸夷惟米新造外,俄禄利哥开国当唐懿宗时,英威廉开国当宋英宗时,法路易开国当宋理宗时。诸小国亦多久长。至日本自周惠王时至今不易姓,与西夷无涉]不特兼并难,即臣属亦不易,何则?诸夷意中各有一彼国独强即我国将弱之心,故一国有急难,无论远近辄助之,盖不仅辅车唇齿之说,[注,英尝助俄伐土耳其、埃及,后悔之。英志云:坐令土弱俄疆,至今为梗。其意可见]其识见远出乎秦时六国之上,如土耳其欲并希腊,俄、英、法救之;俄欲并土耳其,西班牙欲并摩洛哥,皆英、法救之,汔归于和。彼于小国犹尔,况敢觊觎一大国哉?
津门戊午之事,发端于英,辄牵率三国而来者,无他,不敢专其利也,惧三国之议其后也。庚申之事,得当即已者,亦惧俄、米之议其后也。可取而忽舍,可进而忽退,夫安有兴师动众、间关跋涉八万里之远,无端而去、无端而复来哉?不待智者而知其不然矣。故曰目前必无事也,可以坦然无疑也。将来四国之交既固,协以谋我,或四国自相斗,一国胜而三国为所制,而后及于我,然四国之相雠,胜于雠我,交必不能固,而自斗则为日必不远,可虑也。
又西藏之南及新疆天山南路,皆与英属部孟加拉本若等境接壤,可虑也。俄境东自兴安岭,西至科布多,毗连者数千里,近闻俄夷踪迹已及绥芬河一带,距长白、吉林不甚远,更可虑也。然则前议自强之道,诚不可须臾缓矣。不自强而有事,危道也;不自强而无事,幸也,而不能久幸也。矧可猜嫌疑忌,以速之使有事也?自强而有事,则我有以待之。矧一自强而即可弭之使无事也?自强而无事,则我不为祸始,即中外生灵之福,又何所用其猜嫌疑忌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