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锦当时便欲上前与伯宣拼命,被那小马夫一把拖住道:“老爷不可造次,如今姨太太已去,无凭无据,若被他反咬一口,不是玩的。”文锦听了,只得按下满肚子烈火,眼看赵伯宣坐着马车去了,才怒气冲冲的和小马夫回家。那时如夫人已卸装将寝,随身穿着银灰色绉纱紧身棉袄,月白闪光缎小脚棉裤,内衬粉红卫生绒衫,钗环钏戒,都已退下,乱堆在梳妆台上,正跷着一只右腿,把玉指尖尖解脱那小蛮靴的丝带。见了文锦,也不开口,只盈盈向他一笑。文锦素日爱她,今夜虽然一腔愤怒,却并不怨她。明知她女流之辈,没有见识,一定被天杀的赵伯宣那厮百计勾引,才着了他的道儿,我若错怪了她,于心何忍。况且我正室并不在申,她便是一家之主。我若这么一闹,被娘姨大姐们得知此事,岂不要瞧她不起。兵法云:攻心为上。当年诸葛亮七擒孟获,就是要人心服。试想孟获这种蛮无人道的魔王,尚还可以制服,何况她这样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子。我今明知此事,藏在肚内不去怪她,她若知道了,一定要感激流涕,死心塌地,如将她训斥了一顿,场面上已播丑声,家庭中又伤和气,大是下策。惟有那赵伯宣这贼子,丧心病狂,竟敢勾引我那规规矩矩的爱妾,真是伤风败俗,罪不容诛,我不办他,谁去办他,然而办他之法,却很不容易,他乃是民国的委员,我却是前清的散员,声势二字,还不如他。若说往财政部参他一本,无奈张文襄故世多年,政海诸公,俱非素识。常言道:“官官相护。必无效力,除非我雇一个暗杀党把他杀了,然而此事一破,自己也难保性命,更使不得。左思右想,一夜未得安睡。后来被他想出倪俊人在上海很有声势,虽然他与赵伯宣也是朋友,究竟我同他相与年久,况他为人公正,定必帮着理直的走,有他相助,推倒那赵伯宣,很是容易。因此他次日便加早半点钟起身,在十一点钟,已坐着马车到卡德路爱尔近路两处找寻倪俊人,遇见之后,同往汇中吃大菜。一面把赵伯宣诱奸他如夫人,被他当面撞见等情,一一告诉了俊人。俊人听了,也不觉动怒,连说:“岂有此理,不料伯宣这人,竟干出如此不端之事,真所谓人不可以貌相了,现在你用什么法儿去摆布他呢?”
文锦又把自己两条主意说出,俊人笑道:“这都是书生之见,不独无功,而且有害。我看你现放着成都路的屋子,况有左右邻居作证,何不正大光明请律师控告他诱奸侍妾,这是刑事案,有凭有据,怕不能重办这一对奸夫淫妇吗!”文锦道:“据我的意思,小妾虽然不守妇道,究系一时之误,况被伯宣那厮百计诱惑,到底情有可原,因此还求你另设一法,单办那姓赵的,小妾撇开,以免当堂出头露面,被人笑话。”
俊人摇头道:“这却不能,你也未免忒煞宠爱尊妾了。女人暗昧,不论有心无心,必须重重惩一下子,以儆将来。照你这种姑息养奸,日后必贻大患。若使我遇着这等事,不瞒你说,早以一枪了之,还管他什么露面不露面。”文锦顿口无言,半晌道:“依你说,办起来女的应得个什么罪名呢?”俊人笑道:“你放心罢,若依诱奸论,女的例无大罪,无非交本夫领回管束罢咧,你难道还替尊妾担忧吗?”文锦脸一红道:“你还有心取笑呢,不知近日外间律师那一个可靠些?”俊人想了一想说道:“蓝武司还好。”
文锦暗记在心,用罢咖啡,文锦汇了钞,仍乘升降机下来。文锦便去延请律师,俊人自去勾当公事。公事完了。急忙忙赶回爱尔近路公馆,看他爱子病状。这孩子服药之后,一会儿便已睡着。无双因一夜未眠,十分困倦,也和衣而卧。俊人走进房内,见鸦鹊无声,母子二人,并头睡在床上,悄悄问那奶娘,据说少爷刚才并未吵闹,俊人方才安心,即忙放轻脚步出来,径往卡德路公馆。因那边的姨太太怀着身孕,业已足月,将次分娩,因此俊人心中也十分牵挂。这时姨太太正捧着个大肚皮在那里用晚饭,见了俊人,便问昨夜那边究竟出了什么大事,半夜三更,唤你过去则甚,俊人摇头道:“说也奇怪,那边小的,昨夜不知如何遍体燥热,梦中惊哭,老二急了,才叫我去陪她坐了一夜,今日我已请了个外国医生看过,服了两粒丸药,业已好好的安睡,不似昨夜那般吵闹了。”
姨太太听说,冷笑道:“我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原来发寒热,也值得大惊小怪,累人替他担了一夜心,其实都是自己大意,不小心服侍孩子,冷一顿,热一顿,饱一顿,饿一顿,还亏没闹出三长短两来呢,不然不知要着慌到那般田地咧。”俊人也不多言,便道:“你们吃饭,我还空着肚子呢。”娘姨闻言,忙替他盛饭。姨太太亲自取出一副金镶天竺筷。俊人只吃得浅浅半碗,剩下的命娘姨收去,自己又摸出一枝雪茄烟吸着了,倒在沙发椅上出神。姨太太问他今天十二点钟光景,那个魏胖子来寻你,不知为着何事。俊人听他提起文锦,不觉笑将出来。姨太太问其所以,俊人带笑把那魏文锦既要出气,又要顾全面子,一味的怜惜小老婆等情,从头至尾告诉了她。姨太太听说,哼了一声道:“你还说别人呢,自己可记得那年的事么?既要惩戒她,为何又预先带着朋友去解劝呢?”
俊人道:“你又要胡缠了,这个不比那个,这是有凭有据,亲眼目睹的。那是无缘无故被人诬蔑的。况且一个在未发之先,一个在已破之后,情形不同,时势各别,怎可相提并论呢。”姨太太哧的一笑道:“我不知瘌痢头儿子自家的好,这几个字作何解说?”俊人知她话中有刺,便笑了一笑,自己因昨日整夜没睡,很觉困倦,因对姨太太道:“你坐一会罢,我先睡咧。”说着回进房内,姨太太随到里面,服侍他解衣安歇。来朝日上三竿,俊人起来,一心念着无双那边,用罢早点,便坐包车前去观看。到的时候,恰值无双要差人出去找他。见他来了,喜不自胜,告诉他说,孩子昨天服药之后,半夜里果然泻了一场,不过热尚未退,今儿早起,看他身上忽然发出遍体红斑,仍然十分燥热,你来看看,不知是不是痧子?俊人听说,揭被观看,见孩子眼皮半开半阖的睡着,鼻息甚促,头面上果然发出一搭一搭的红斑,大小不等,不像是痧子,慌忙给他将棉被盖上道:“这并非痧子,大约是风痧,且把窗帘下了,莫教吹风,少停待医生来问一问,便可明白。”
正言时,忽闻楼梯上皮鞋声响,钱如海已引着黄医生走进房来。俊人便把服药后睡到后半夜泻过一次,今日遍体发现红斑等情,告诉黄医生。医生听说,怔了一怔,举目向床上一看,惊道:“不好,这是最利害的病,名曰红痧,乃是新近流行的时疫。据医药会中人研究出来,是肺炎病之一种,无论何人,患此最为危险,而且极易传染。这屋子内既发生此项危症,无病之人,便不能居住,定须依法扫毒后,才可住人。”俊人、如海听说,都吓了一跳。无双还不知什么叫时疫,什么叫危险,私下动问如海,如海讲给她听了,她才吃惊非小,忙问黄医生可有解救之法。黄医生皱眉道:“这种病症,自香港传染而来,那边已不知坏了多少人,上海也发现了十余人,都是不治。目下医学会中人,正在竭力研究消灭此病之法。若说是大人呢,或者可以施用手术。不过公子年纪太小,恐他身体吃不住,因此大是为难。”
无双听说,心中一阵难受,俯下头去,向那孩子频频亲额道:“好儿子,你到底是什么病呢?”说时已流泪满面。黄医生高声道:“夫人留意,切不可将口鼻贴近病人,若使微菌由呼吸中传入内部,四小时内,便能布遍全体,不是玩的。”俊人慌忙将无双拖起道:“你没听见医生说话么?这是什么事,可以糊糊涂涂,一味持蛮的。”无双还不肯听,如海帮着,把她劝到沙发上坐了。黄医生道:“请夫人还是客堂内坐罢。”
无双不答。如海觉得站在这房里很有些肉麻,连呼吸也不敢放重,深恐微菌乘间夺门而入。便是俊人素日爱他儿子,今日听黄医生一说,也觉此间一刻不能再驻。见无双不听,只得邀同黄医生、如海等到客堂内坐下。黄医生向俊人道:“方才兄弟言语之间,不免放肆。自古父母有爱子之心,但兄弟既为医生,职司所在,自不能冷眼旁观,心直口快之辞,尚祈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