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医生笑道:“名目愈多愈好,若能将世界上的病名都写上去更妙,那时只须人一有病,便来买这药,岂非极容易发达的吗!”如海大笑,又问黄医生:“俊人的儿子之病,可能医治?”黄医生摇头说难了。如海听说,很觉伤感,遂命黄医生不论此病能治不能治,必须每天去一趟,还须用好言宽慰他家夫人,不可吓她。黄医生诺诺连声。如海待张先生仿单做好,看过才去。黄医生邻了如海之命,果然天天到爱尔近路看病,可怪那小孩子却不重不轻,依然如旧。俊人自那天去后,绝迹不敢重来,却每日差车夫阿三前来探听消息,一连三天,并无变动。到第四天午前,阿三仍到爱尔近路公馆内,一进门便见那奶妈眼泪汪汪的坐在客堂内,见了阿三,便告诉他:“方才小少爷昏了过去,如今医生已帮着姨太太灌救,半天还未苏醒,大约是不中用了。可怜我这个饭碗,也怕难保了。”说罢,放声大哭。阿三听了,回身便走,放出平时拉包车的脚步,加增速率,如飞的奔回卡德路报信。岂知这边的姨太太,恰在临盆。俊人站在房门口,房内稳婆娘姨人等,都是手忙脚乱。俊人听姨太太哼声不绝,心中好似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意欲闯进去看个究竟,又恐自己官星,为产妇血光冲晦,所以只有探头探脑。见阿三来了,便问那边少爷病势如何?阿三跑得气吁吁的,一时回不出话来,定了定神,见这里正闹着生孩子,恐此言说出来,有些犯忌,便含糊答应说好些,说了之后,又深悔这件事瞒不得他,自己暗暗着急,却搔头摸耳的没了主意。俊人见了好生疑惑,重复向他盘问,阿三才从实说。俊人得报,心中十分难受,忽闻房内一阵唔呀唔呀小儿啼声,那娘姨奔出来说:“恭喜老爷,新添了一位公子。”
俊人知是生男,不觉悲喜交集,不知往那边好。便在客堂里静坐思量,半晌,才立定主意究竟生孩子一面要紧,死的那边便写信给如海,托他料理。如海也恐热症传染,便将这事托了黄医生,将那孩子草草棺殓。无双因儿子夭死,丈夫避面不来,心中又气又恨,日夜伤心哭泣,虽有娘姨等人相劝,无双只是恃蛮不听。那边俊人也日夜念她,只因姨太太新产,自己不能脱身,待到三朝过后,才亲来探看。一见之后,无双哭诉前情,俊人也不免陪着流泪。无双怪他怎的一个多礼拜不来看她一趟,俊人便把那边姨太太生产,不能脱身等情告诉了她。无双听了,想起自己丧子,偏偏那边生子,往年丈夫爱我,半因恋着儿子之故,如今儿子一死,恰巧那边又生了一个,一生一死,以眼前而论,丈夫心里,已存着轻重之意,日后更不消说。想到这里,反一阵心酸,痛哭不已。俊人竭力相劝,那里劝她得住,娘姨悄悄告诉俊人说,姨太太每日如此哭泣,一天至少十余次,无论何人,劝阻不住,一定要哭个尽兴才罢。俊人闻言,深恐无双因此成病,心中很是纳闷。恰值如海也来探望,俊人便与他商议。如海说除却令她出去散散心,别无他法。然而晚间若仍住此处,恐怕睹物思人,又要伤感。最妙令她离开这屋子,到别处权住几时,待她把这件事忘怀了,再行搬回,那才是唯一妙法。俊人道:“你不说我也有这个意思,这房子内,一则经医生察出有传染病菌,万万不能住人。二则我等来时,也很危险。然而外间暂住,只能借旅馆,若要另租房屋,未免忒煞费事。但旅馆内又十分嘈杂,如何是好?”
如海想了一想道:“便住在我们医院里何如?”俊人拍手称妙。当下向无双说了,无双此时一无牵挂,并不违拗,俊人催她立刻动身,无双无奈,也来不及梳洗,只换了一件皮袄,又在皮箱中拣了几件衣服,连烟盘家伙,打了一包,命娘姨提着,送出外面。无双又将房门锁上,吩咐娘姨好生看屋,自己坐了俊人的包车,俊人、如海乘了黄包车相随,径到行仁医院。如海便将先前邵氏住的那所房间给无双居住,无双见房屋轩敞,布置清洁,很是满意。俊人便在身畔取出一卷钞票,点了五十元,交给如海道:“这是房钱,请你先收五十元,余下再算。”
如海推却了半天,才肯收下。俊人将余剩的钞票一并交给无双,无双收下。俊人又向附耳道:“你若觉得厌烦,可与钱家伯伯说了,令他陪你出去看看戏,散散心,千万不可独自出去。只因目今外边滑头很多,见了妇女,便要胡调,须有男子在旁,才不敢放肆。”无双点头。如海知他们还有话说,自己站在旁边不便,因即走出房外。忽见院中一个茶房,在门首探望,见了如海,即忙将一张名片呈上道:“这位赵大人,现在会客室内,说有要事,必须面见院主。”如海见是赵伯宣的卡片,心中十分纳罕。暗想此人平日架子很大,仗着自己是个官银行监督,威福自恣,只有人去拜他,他从不肯拜人,今日忽然破格亲来见我,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三脚两步,奔到会客室中,一眼看见伯宣双眉紧蹙的坐着,见了如海,略略欠伸。如海问其来意,伯宣并不多说,在怀中取出一纸公文,与如海观看。如海见是一张公堂传票,上写饬传赵伯宣,于某月某日到案候讯。案由乃是魏文锦控赵伯宣诱奸侍妾黄氏一案。如海惊道:“这是那里说起?”
伯宣叹道:“实不相欺,这事委实是我做的。然而我与黄氏相会之初,却并不知他是文锦的小老婆。因她说话隐隐约约,处处藏头露尾,我只道她是个寻常荡妇,久而久之,觉得她举止很带着官家气派。仔细一问,才知她是文锦之妾。那时木已成舟,我也无可奈何,不过自己良心上很有些对文锦不起,所以见了他甚为局促。近来不知如何被他得悉此事,却通知也不通知一声,径向法庭起诉。并非我姓赵的怕他,不过我们官场中人,名誉为重,若与他认真的对簿公堂,虽不能决定谁胜谁负,然而这并非体面之事。胜了我更对文锦不住,负了我自己也很不值得。因此我特来拜烦你老兄做个和事老,与文锦相商,朋友究竟是朋友。常说道:不知者不罪。如今既已明白,我从此与黄氏一刀两断,劝他也不必小题大做。他如其肯将这控案注销,我情甘向他服罪,彼此仍为朋友。在他一方面,家丑不致外扬。在兄弟一方面,也免得有玷官声,两方面都有益处,老兄以为如何?”
如海沉吟道:“这种事妙不过是和平了结,但不知文锦的意思何如?”伯宣道:“那全仗老兄大力了。”如海踌躇道:“这事很不容易开口,因他一定守着秘密,我若平空向他谈这件事,他决不快活,那和平两字,便永不能成功,除非他自己对我说了,我才可以乘机劝他。”伯宣赔笑道:“似老兄这般辩才,往常说话能得顽石头点,天花乱坠,此微小事,定能替兄弟设法。你若将这事办妥了,兄弟一辈子忘不了你老兄便了。”如海见他言辞恳切,只得应允。伯宣大喜,再三称谢而别。如海回进无双房内,把这事向俊人说了。俊人大笑道:“我早知有此一日。出事那天,文锦便来同我商量,是我劝他起诉的。他起初还不肯,被我一激才把他激上了马。当时我本欲告诉你大家笑笑,不料闹着生孩子、死孩子的事,这几天头脑昏花,竟把此事忘了。如今文锦既已当真起诉,伯宣又来求你讲和,我瞧你的能力,看你如何给他们了结这件风流案子。”
如海道:“原来是你惹的祸,非得你给我出个主意不可。”俊人笑道:“谁叫你爱管闲事,我虽没有什么主意,却可以指你一条明路。你只消向文锦说,听得衙门中人说及,此案男女俱要重办,这句话定有效力。”如海细味此言,已知俊人用意,不觉拍案叫绝。这天如海公事完了,便去找寻文锦,见面后,文锦绝不道及此事,如海在有意无意间,说闻得公堂朋友谈起,新近有件案子,与你很有关系,不知此事是真是假?文锦忙问怎样说法?如海道:“什么事我却并不仔细,似乎他还说什么男女俱要重办,我很不明白办什么?所以问你一声。你若也不知道,大约是同名同姓的了。”文锦闻言,面上顿现惶恐之色,说道:“我近日果然也有一件控案,但此处客堂内,不是讲话之所,你且随我来。”
如海心中暗喜,随着他走进书房中坐下。文锦亲自闭上门,然后将赵伯宣和他如夫人之事,一一告诉了如海。又道:“我本来不愿意经官动府的,都是俊人替我出的主意,不知你方才所说男女俱要重办,是真是假。倘是真的,可就糟了。不是我回护小妾的话,其实小妾并非本意,都因被伯宣那厮诱惑,才落了他的圈套。如今玉石不分,一并重办,岂非害了她么!”如海道:“自古投鼠忌器,你这样的煮鹤焚琴,未免也太杀风景了。”文锦捶胸顿足道:“我何尝有此忍心,都是俊人告诉我说,女的决没罪名,我才上他的当。事已如此,如何是好?你公堂中既有朋友,可能给我想个法子?”如海道:“有何法想,除非你自去销案。”文锦道:“销了案,未免太便宜了伯宣那厮。”如海道:“伯宣那边,我可以给你一个面子,令他向你服罪如何?”文锦喜道:“若能如此,我一准前去销案,谁愿意打官司,都是俊人挑出来的祸,害我赔了脚步不算,还要出律师费呢。”
如海催他当时便去会见律师,允他认一堂堂费,托他销案,律师也落得赚这注现成俸禄,一口答应。如海将这事回复了伯宣,伯宣千恩万谢,隔几天请文锦、如海等人吃了一个双台,作为赔罪的罚酒,彼此言归于好。那成都路的宣公馆从此取消。可怜文锦的如夫人,自始至终还不知有这般惊天动地的大事,巴巴望到与伯宣预先约定的那天晚上,坐了黄包车,到成都路秘密公馆门首一看,见铁将军牢牢把守,里边灯火俱无,门上还粘着一张鲜红的召租,才知屋已退租,还疑是伯宣负心,回到家中暗暗淌了一夜眼泪。正是:醋海兴波原浩荡,官场作事太离奇。欲知后事,请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