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珍道:“谁要吃什么菜,我腹中并不饥饿。我因你说有话相谈,才随你到这里来。若说为着吃东西,难道我自己不能吃,却要随着你来吃吗?况且这种宵夜,我也吃不惯,我们往常出来,皆是吃大菜的。”
老五吃了一惊,暗想好大口气,幸亏遇着我,换了第二三个,一定被她难倒咧,因道:“妹妹说得原是不差,不过此时太夜深了,大菜馆都已收市,这里的大菜,又很不中吃。宵夜小菜,虽没大菜好,却收拾得十分干净,请妹妹将就用些。我们一面吃着,一面讲话,岂不甚好。若令妹妹坐着,我自己受用,教我如何吃得下呢?”秀珍笑了一笑,仍不动箸。老五暗道惭愧,早知她不肯吃,悔不少叫一客宵夜,也可省却二角五分大洋。如今菜已叫定,一个人又吃他不下,如何是好?因唤跑堂的进来说,要退一客宵夜。跑堂的回说点菜下锅,不能退了。老五好生懊丧,秀珍见他吝啬,暗暗好笑。老五又频频劝她用菜,秀珍无奈,只得拣可口的吃了些。老五却尽量而吃。秀珍又问他究竟有何说话?老五笑道:“我还没请教妹妹尊姓?”
秀珍不肯实说,便造了一个假姓。问老五根底时,老五也信口胡吹。两个人假来诈往,谈得十分亲热。吃罢出来,已有两点钟光景。老五故意道:“阿呀,时候这般夜深,妹妹怎好回去,不如在此处相近拣一家旅馆权宿一宵,明儿再回府去,免得深宵犯露,启人疑窦,不知妹妹意下如何?”秀珍知他不怀好意,便说我生平从未在外过宿,无论如何夜深,一定要回家去的。倘不回去,明日父母动问,怎生回答。说时便要叫黄包车。老五慌忙阻止道:“且慢,妹妹还是明儿回去的好,这时候已有三点钟了,府上必已闭门安歇,惊动他们,反为不美。便是在外偶宿一宵,有何妨碍。如若尊大人问及,只说在小姊妹家叉了一夜麻雀,那也未必见得有什么破绽。妹妹你可怜我喉咙也说哑了,今儿听了我这句话罢。”
秀珍暗想,此时果然回家不能,回医院也多不便,除却宿旅馆别无他法,虽然这人存心不善,只消我自己抱定宗旨,守身如玉,也不怕他损我毫发。常言道:坐得正,立得稳,那怕和尚道士合板凳。况且这人既非和尚,又不是道士,我怕他什么!”想罢,便点头应允。老五喜不胜言,与秀珍并肩携手,双双投入附近一家舞台旅馆借宿。这舞台旅馆,专寓一班戏子以及新剧家,故取这个名目。二人进内,照例在循环簿上登了一个假姓名,说是夫妇。旅馆中人,也不深诘,命茶房开了个上等房间,给他们住宿。秀珍见房中摆着两张铜床,一只梳妆台,一只面汤台,两张外国木椅,一只便桶,别无他物。那床上的蚊帐被褥等件,都是雪白的。秀珍看罢,便在床沿上坐下。此时忽闻房外有男女谈笑之声,老五伸头一看,缩颈不迭,随手把房门关上,吐舌道:“险些儿被他看见。”
秀珍问见了什么人,如此大惊小怪。老五道:“这人也是我们新剧社中朋友,名唤裘天敏,善演生角,颇有名望。平时架子很大,不料今夜却在这里相遇。还有那与他说话的女子,我也认识,乃是一个北里尤物,叫做怀春阁,绰号扯篷阿银,曾嫁过几个瘟生,下堂出来,仍操旧业,手头着实有些积蓄。前几天连在我们社中看了十多夜戏,不知怎的被天敏那厮勾搭上了。”
秀珍听说,暗想我道新剧家是何等人物,却原来聚着一班淫棍,还要夸什么开通民智教育社会,简直是伤风败俗罢了。老五见她呆想,便催她安睡。秀珍怒道:“你睡你的,我睡不睡与你什么相干!”说着,站起身,走近梳妆台前,拖一把椅子坐了,在抽屉内寻出一本粉纸簿,对着镜掠一会鬓,抹一会脸,不去理他。老五自觉没趣,只得解衣在靠里一张床上睡下,却不住的偷眼瞧看秀珍。秀珍只作不知,自己只顾理妆。一会儿很觉有些困倦,忽听得隔房有个人呵呵大笑,秀珍听出是方才老五所说那个裘天敏的声音,不由她陡发好奇之心,便把靠椅移近板壁,侧耳窃听,听那男的说道:“哎哟,我的阿银姐啊,你真要想死我了。我自那日见你之后,直到如今,茶饭少进,精神恍惚,脸上的肉,也不知瘦减了多少,你若今夜仍不理我,我真要一命归阴咧。”便听那女的应了一声道:“你们这班做新戏的,都是拆白党,没有一个好人,嘴里说得蜜也似的甜,心窝子里却比生姜还辣,何尝有一毫情义。常言道:戏子无情,婊子无义。我们虽然做了婊子,对于那班冤桶客人,固然无义可言,若遇心爱的客人,还有几分真正义气。惟有你们这班新剧家,比戏子更是无情,心目中只有金钱二字,有了钱,掇臀拭秽都愿意的。没了钱,便反眼无情,真所谓衣冠禽兽。我今儿见了你,已觉肚子里气闷,被你这般一说,我更耐不住了。”
又闻那男的道:“你这句话未免说得忒煞利害了。我们新剧家,也有许多派头,怎可一笔抹杀,像你所说的这班人,未必没有,但都是丑角的行为,他们所串的角色,无非奸猾凶诈之流,习惯自然,因此他们的心肺,也变作狼心狗肺。若说我们做生角的,处处着重爱情,有时因情致病,有时甘为情死,何尝没有情义,请你看卖油郎独占花魁这出戏,便是我们俩今儿的影子。”那女的笑说:“我也没工夫同你讲这些诨话,我且问你,你上台时用什么法儿,扮得那般俊俏,下了台这一个鹰爪鼻子,令人见了生气。”那男的笑道:“新剧家化装,原是不传之秘,你若嫌我鼻子太高,请你给我咬了半截去罢。”接着一阵嘻笑,说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秀珍也不耐烦再听,便在外首一张床上和衣睡倒,把一床棉被紧紧裹住身子,合目安睡。一宵易过,次日钟鸣十下。秀珍先醒,见老五还沉沉睡着,便悄悄跨下床来,叫茶房打进脸水洗了面,对镜掠一掠鬓发,镜中照见自己两腮,比昨天红润了许多,即忙多撕几张粉纸,重重的抹了一脸粉,又呷了一钟热茶,见老五还不曾醒,也不向他告辞,自己带上房门,出了旅馆,回到行仁医院。那时无双还未起身,秀珍便歪在她脚横头睡着了。无双醒来,见脚横头有人睡着,不觉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知是秀珍,暗说这促狭丫头,不知什么时候钻进来吓人。因即将她推醒问她昨夜宿在哪里?秀珍说住在家中,无双并不疑心。又问她昨夜看的什么戏”秀珍说是恨海。无双道:恨海这出戏,太惨苦了。张棣华的痴心,真是世上少有的。未婚夫可劝则劝,不可劝何妨割绝,不料那一边执迷不悟,这一边偏要百计讽劝,岂不是用情用得太不值了吗。此戏颇着重悲旦,不知那一串张棣华?”
秀珍道:“好像是顾引凤起的。”无双点头道:“一定是他。我上回看此戏,也是他扮的张棣华,做工虽然去得,可惜扮相不佳。还有一个叫王如花的扮谁?”秀珍道:“他串花四宝。”无双道:“这人的扮相是好极了,无奈做工不行,也是一层缺憾。还有那金惜玉也犯此病,”秀珍道:“惜玉昨夜扮花四宝的丫头。”无双道:“可惜可惜,这人相貌在如花之上,惜乎上了台,开不出口,所以人都叫他哑美人。因此做不着正角,可谓虚有其表。”秀珍听到虚有其表四字,不觉面上一红,慌忙别转头去,掩过痕迹。无双不知就里,还惜玉长惜玉短的讲个不住,原业这金惜玉便是老五,秀珍听无双谈论他的长短,似乎已知他们昨夜那桩事迹,有心调侃于她,羞得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十分窘急,便道:“姆妈少说说罢,仔细着凉。”无双听了,才想起自己衣钮还没扣好,不觉笑道:“我说话说疯了,连衣裳也忘却钮咧。”秀珍恐她扣好衣钮,又谈论惜玉,便把别话隔断了她的谈锋。这天午后,倪俊人亲来探望无双,谈及大后日新生儿弥月,有些朋友送了滩簧影戏,自己还想请几个新剧家,串一台新戏助助兴,你道如何?无双听了,心中老大不快,冷冷的答道:“老爷以为好,想必是好的。”